母亲的个性太强了,周围的人都有点怕她,什么事情都得她看顺眼才行,什么事都得分出个是非才罢。
兄弟几个有时候觉得母亲就像只刺猬。
母亲因身体不适住院静养,虽说是静养,可不到两天的功夫,兄弟几个都被劈头盖脸地训斥过。
这日午后,天气正好,温暖的阳光刚好洒在她靠窗的病床上,我坐在床的另一头,顺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聊着村里的前尘往事,聊着亲戚的家长里短。
在我印象中,长大后好像没有跟母亲有这样促膝长谈的经历,以前不觉得,现在才发现她很喜欢跟我聊天,虽然都是她在说,但感觉她很享受我在听她说。我发现她的故事好多,我知道的不知道,尤其对谁欺负过我们,谁八卦过我们家的事她记忆最深刻,忍不住劝了几句:“许多事放开点,别太较真了,老绷着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我哪有较真,对跟错总要分清楚吧?!”母亲不以为然。
“该放下就得放下,再说不能你认为对就是要求别人也那样做啊,要考虑考虑别人的感受啊!”我尽量温柔地说。
“你个没良心的,我不考虑你们的感受?我不考虑你们的感受,我会这样?!”母亲声调调高了,盛气凌人的态势立马显露了出来。
“不要激动,免得血压上去。”我赶紧服软,歪着头低声笑道,“你是最善良的,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可是你看看除了我了解你,其他人了?都说你太厉害!惹不得!何苦呢?”
母亲吃软不吃硬,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外婆曾告诉过我,你小时候虽然泼辣,但是性格是温和的,是能为人着想的,所以才许给了老爸。”看她有所触动,我又说了一句。
父亲跟母亲是姑表兄妹,虽不是亲的,但父亲少年时只身回国,外婆作为姑妈当然替我爷爷奶奶为他谋划。
“你外婆是最懂我的,”沉思了许久,老妈开口了,“她知道我可以扛得住这个家!”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跟我说了从来没跟我们兄弟说过的心事。
母亲姊妹众多,从小就勤劳能干,凡事能忍,小时候没上过学,倒是硬生生偷着学会基础的认字读书,也算是知书了,我们兄弟几个认字的启蒙就是她;人生的许多道理,也是她用连环画讲故事教会我们的。
十九岁那年由父母做主嫁给了老爸。老爸是归侨学生出身,书生气重,戴个眼镜,话不多,属于老实巴交的人。在那个年代的农村人眼里,戴个眼镜干活特费劲,说好听是读过书的,说不好听是个残疾人,虽然表面客气,背地里可没少受嘲笑。
母亲刚嫁到村里,里里外外什么活都能干,尤其裁剪、缝纫更是一把好手,爷爷奶奶给了她一台当时属于稀罕货的缝纫机,更让她如虎添翼,邻居有个新衣缝制、旧衣改补的,她来者不拒,因此人缘颇好。但毕竟新来乍到,亲戚又少,偶尔难免会无所适从。好在住的屋子宽敞,又没有公婆一起住,邻居几个十几岁的大小姑娘常常爱过来串门,围着她转。母亲也是个爱热闹的人,常和她们结伴洗衣服啊、上街买东西啊……也通过她们了解到了村里的人情世故。
母亲怀着我时候,有一次同邻居一小姑娘同行。路过一家门口,那小姑娘瞄到屋里有一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孩在玩耍,突然跑进那屋,对着那小孩的脑袋“啪啪”打的几下,然后手舞足蹈地走了出来。
母亲很奇怪:“他以前欺负过你?”
“没有,看到他家的小孩就想打他两下,不打白不打!”
母亲永远也忘不了那小姑娘得意洋洋的神态,永远也忘不了被打男孩那委屈而又木讷的表情。
后来母亲了解到,那家的男人有股书呆子气,因出身不好,平时唯唯诺诺,那家的女人也是个懒性子,孩子受欺负了也不计较,久而久之,村里的孩子无论大小都把欺负他家的小孩当成一种乐趣,甚至是一种习惯,而他们家的小孩也慢慢习以为常了。
“我当时特别怕,怕你生出来后也会是这样的情况。”母亲拉过我的手,轻轻地摸着,脸上的笑容特别温柔,仿佛我还在她的肚子里面,“你爸爸不是在这里长大的,自然比别人弱些,再说他当时那斯文样,我也不知道你受欺负了,他能不能为你出头!”
从那时起,挺着肚子的母亲一改以前温顺的脾气,凡事都要计较,一定要分个是非,我们被欺负了,一定要上门讨个说法,就像母鸡碰到威胁时收起柔软的面容,竖起全身的羽毛,展现出迎战的架势,这架势一端就是几十年。也正是在她的架势底下,我们兄弟在年少时很少受过别人的欺负。
“刚开始的时候好难啊,我好强可是我不想当孙二娘啊!”母亲有点动容了,我把另一只手也搭在她手上,轻轻地拍着,“慢慢地也就习惯了,现在几十年了,改不了了!但当时我必须这样,我绝不要你们兄弟几个让别人打脑袋取乐!”
望着阳光下母亲那发亮的脸庞,看着满头银发的她坚定又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喉咙有点满,其实父母许多被我们嫌弃的习惯、脾气,正是为了我们而练就的。
我抿着嘴拍了拍她的手:“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不要让自己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