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似飞瀑,自檐间倾泻而下。苗沧海凝望雨势,手指摩挲霜魄剑柄上的细纹,一时出神。
华阳众人皆有伤在身,亦不想耗费灵力捏什么避雨结界,便就近暂避于雍州府衙之中。
众弟子各自运气疗伤,无人言语,唯有雨掷青瓦,玉珠乱投之声不绝,声声敲在心上。
几柱香之后,众人调息已毕,一名弟子起身向苗沧海行礼:“长老,我等皆已无大碍,何时前往追击那幕后之人?”
苗沧海犹自望着绵密雨线,头也不回:“心急作甚?此人内力之强,你们方才已经见识过,便连我也难有胜算,你们去了,不过平白搭上性命。眼下要紧之事,是先救回中了摄魂术的雍州百姓。”
那弟子面上一滞,似是不曾想到苗沧海会如此回答,愣怔过后,又道:“可放任此人不管,只怕又要掀起祸事……弟子以为,我等可兵分两路,力竭难行者在此救护百姓,仍可一战者前去追击。还需遣一人回华阳报信,告知掌门提防……”
“不必!”苗沧海忽而回头,打断了他的话,“只管照我说的行事便是。”
那弟子还要分说,蓦然对上苗沧海凌厉的目光,心中一颤,便再不敢言语。
默默退回自己方才的位置,那弟子越想越是难平,便悄悄挪到陆怀风旁边,低声道:“陆师兄,你去劝劝长老,此事还须——”
话未说完,那弟子便感觉不对。自退入雍州府衙以后,陆怀风便一直不曾说过话,只捏紧了自己的佩剑不放。眼下细看,脸色更是白得叫人心惊。
陆怀风混混沌沌之中,似乎听得有人唤他“师兄”,但一颗心早已飞出九霄云外,再分辨不得究竟是谁在叫他,只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自身。
衣裳上脏污一片的,是血。
长剑上未曾凝固、兀自滴落的,是血。
手中黏糊糊的、飘散着铁锈味的暗红色痕迹,是血。
是被制成傀儡的、感觉不到疼痛的、在他们的剑下如同待宰之羊濒死之鱼、毫无还手之力的,雍州三千护城军的血!
他忘不了长剑划过那名护城军的咽喉时,那种锋刃划开皮肉,割断喉管,继而鲜血喷涌的触感。
当温热的液体喷在他脸上,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即刻唤起了一些暗沉朽烂的回忆——
景和五年,傀儡追赶着他,在他面前咬断了路人的脖颈,鲜血溅了他一脸。
他看着万千乡民惨死在眼前,尸横遍野。
景和二十一年,他追着傀儡,轻而易举收割他们的性命,鲜血溅了他满身。
他看着三千护城军接连倒下,再无生机。
彼时吾为鱼肉,如今我为刀俎。可谁又能说,天理循环,因果不虚?
对与错,善与恶,早就搅成一汪浑水,再分不清楚。而他自以为秉持的正道和良善,在杀死护城军的今日,已然被他亲手颠覆了。或许,他自己就是恶的参与者、缔造者,他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陆怀风沉溺在自己痛苦矛盾的想法中,如入火海如浸冰川,什么都听不见了。
“哼。”
人群之中忽而发出一声冷笑,众人惊愕望去,却是角落之中的洪齐。
被这数十双眼睛盯着,洪齐毫无惧色,面露嘲讽:“杀几个傀儡,便这般矫揉造作,装一副假惺惺模样,平素斩杀妖邪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心有不忍、高抬贵手?”
“你在胡说什么!这种时候了你还污蔑陆师兄?”阮无忧闻言也忘了适才种种低落情绪,立即出言驳斥。
“我可没有胡说。”洪齐笑意更冷,转而盯着陆怀风,“杀傀儡,便是枉杀无辜性命;不杀傀儡,你便要亲见同门命丧黄泉。掌门教你要心怀天下,你学得很好,可就是学得太好了,所以一遇到这样的事,你便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自处。”
“陆怀风,你想学先贤,可你终究做不成圣人。所以你痛苦,不是因为你杀了人,是因为你违背了你心中的'道',你这十几年来把它奉为圭臬,可是你又亲手把它毁去。”
“真可怜,没有人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没有人能教你应该怎样做。”洪齐啧啧道,“不如让我来教你?”
他站起来,低头看着众人,如同孤隼俯瞰牛羊。
“如果我是你,便不会心慈手软、犹豫不决。雍州那群杂兵,来一个我杀一个,一柱香之内,必叫他们一个不留。”洪齐眼中闪动着冷傲而残忍的光芒,“我想要的,任何人都不能阻我。”
“你……”阮无忧怒极,刚要反驳他的话,一旁的苗沧海开口了。
“放肆!洪齐,你身为华阳弟子,勾结妖邪,残害同门,罪无可恕,如今怎还敢在此鼓舌摇唇,大言不惭?”苗沧海厉声道,“先前事出紧急,不曾问责于你,待此事了结,你当自去戒律堂领罚!”
“长老说的是,不过我既已放肆一回了,索性便再放肆些。”洪齐转过身去,对苗沧海行了一礼,“长老说要罚我,不如现下便绑了我去,回华阳领罚,如何?”
他这话说得很是轻松,却在“回华阳”三字上故意咬得极重。
众人自然听见了这细微的变化,却不知洪齐究竟意欲何为,数十道目光望向了苗沧海。
苗沧海脸色一沉,冷冷道:“我已说过,待此事了结,再同你算账,你休想耍什么花招,妄图逃脱。”
洪齐闻言拊掌大笑,连说了三个“好”,再看向苗沧海时,眼中已无半分笑意:“宋秋雁身死,蛟龙出世,还有什么幕后黑手搅弄风云,这般大事,原来无需掌门和其余长老知晓啊。苗长老不肯绑我回华阳,又不叫弟子回去报信……啧,若不是苗长老平日不问派中事务,我还真要疑惑,是不是你要趁此独揽大权,取掌门而代之?”
“洪齐,你住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其余弟子坐不住了,纷纷站起来指责他。
“若是我说得有错,那就请长老解释清楚罢。”洪齐高声道。
苗沧海沉着脸,一言不发。
“方才诸位已见,那蛟龙撞破锁魂阵,自东去了。”洪齐不紧不慢道,“敢问各位,雍州之东,是何所在啊?”
众人闻言皆是脸色一变。
雍州之东,荒原千里,山脉阻隔,至近有人烟处,便是华阳。
“莫不是……那蛟龙,去华阳了?”一名弟子颤声道。
“啊,是了,那邪物本就出自不归渊,现下重获自由,必是……必是回去寻仇了!”
“长老!”“长老,我们快回去罢!”“再晚了便来不及了!”
一双双期盼的眼睛急切地望向苗沧海,只等他发话。
苗沧海将手中剑鞘按了又按,厉声道:“是我华阳弟子,便在此处待着,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雍州!”
“这是为什么,长老!”“请长老三思!”
众人激动起来,不解和愤怒在这些年轻弟子中蔓延。
“铮——”
霜魄出鞘,苗沧海持剑肃然而立:“不听号令者,便来与我一战。”
“那便让弟子,领教师叔高招。”
苗沧海愕然望着自人群中走出来的青年,虽是脸色苍白,目光却炯炯有神。
“小六,你……”
“弟子要回华阳。”陆怀风向苗沧海施礼,简洁道。
苗沧海定了定心神,严肃道:“下山之时,掌门师兄是如何叮嘱你的,可是忘了?”
“倘若擅自返回华阳,便不再是……师父的徒弟。”陆怀风低声复述着,神情黯然,忽而又抬起头来,“弟子不曾忘记。”
“记得便好,你——”苗沧海松了一口气,正要继续阻拦,陆怀风却抢在前面开口了。
“弟子有一惑不解,还请师叔解答。妖邪于雍州作乱,是前往雍州除祟更为艰难,还是留守华阳更为凶险?”
陆怀风不等苗沧海回答,又自顾自道:“雍州除祟需华阳弟子千人,镇守华阳只需掌门及长老三人,自然是雍州之行更为艰险。”
“这般千难万险,竟要华阳所有弟子齐齐出动,连入门不久的小师弟也不曾留下。”陆怀风的目光落在苗沧海身上,骤然浮现一抹痛色,“可是若雍州之行当真这般艰险,为何是一向不理俗事的师叔率队,为何凌师伯和素师叔不来,为何师父不来?即便他有伤,即便他身负护派之责,可百姓有难,身为华阳掌门,怎可苟安于世,袖手旁观?”
“小六啊,你怎么能这样想你师父?”苗沧海凄然道,“若是他有意藏私,当年不归渊将破时如何会独力苦撑以至重伤,至今暗疾未除?掌门师兄断不是这般人。”
陆怀风笑起来,眼中隐有泪光:“弟子自然知晓,师父大义,绝无偏私。然而掌门长老留守派中,华阳弟子俱在其外,此又为何意?师叔不肯说,弟子便斗胆猜测一二。”
“雍州之战,看似艰辛,可那幕后之人醉翁之意,并非雍州,而在华阳,在不归渊!加之苗师叔在侧,解雍州之危不过旦夕。”
“而若雍州之困一解,华阳便成了众矢所向。而派中弟子皆在千里之外,回护不及,届时华阳唯余掌门及长老三人御敌,若有伤亡,也仅此三人而已!”
一切都已明了了。
临行前说了那样重的话,是不想让他再回华阳;让他入不归渊取绛霄,是不想让此物落入邪祟手中;还有临别赠药,再三嘱咐,如今想来,分明都是字字泣血、含泪诀别!
守华阳是假,独赴死是真!
想来掌门及诸长老早已料到华阳之劫,未免牵连全派覆灭,故遣开众弟子于雍州,即便此战身陨,枯木焚毁,火种尚存,亦可护华阳一派根基不灭。
“可是师叔,你们可曾问过弟子愿是不愿?”
陆怀风强忍泪水,直视苗沧海:“掌门做得,我等亦能做得。华阳弟子早已不是翼下之雏,既能护天下百姓,何以护不住一个华阳!此战,当与我派共存亡。师叔,弟子向来听话,今日却要违逆一回。”
众弟子闻言,皆执剑而起,高声附和。
“……陆怀风!”
苗沧海痛心疾首地看着他,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你若定要如此,便是有负掌门师兄所望啊!”
“若是我等退避不战,才真的是有负华阳弟子之名。”陆怀风将长剑缓缓抽出,继而紧握手中,“洪师弟说的是,我不是圣人,做不到两全,雍州百姓要救,可华阳更要救。弟子不能眼见师父独力迎敌,师叔又岂能忍见诸位师叔伯血溅华阳?”
苗沧海神情哀戚,似有松动。
“师叔,还记得当日在华阳山顶,你问弟子,百年前是否做错了,弟子当时不知如何回答,如今却有答案了。”陆怀风上前一步,朗声道,“今日之举,我只遵从我心,无分对错,也绝不后悔。”
苗沧海心中震动,如同醍醐灌顶,一腔热血涌至心头,沸然不止。他将霜魄举至眉间,指尖搭上冰凉剑刃。霜刃如水映照出一副面容,乌发灰白而丹心犹在,他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长剑划破雨幕,发出破空之音。
“华阳弟子听令!”
“在!”
“随我御敌!”
“誓与我派共存亡!”
大雨滂沱,雍州府衙上空,数人御剑而去,身后城池草木萧瑟,霜凛水寒。急雨回风,于天地间低低哀鸣。
华阳山。
不归渊前,三人战至一处,一青一白两道光影配合得当,互补阙漏,迅疾绝伦地击向中间黑影。而那黑影在两方夹击之下,仍是应付自如,从容不迫。
“有客到访,掌门却闭门不见,这便是华阳的待客之道么?”黑衣人格挡攻势之余,还能出言讥讽。
“何须掌门师兄出手,杀你只需我二人便可!”素流光怒极,急急连刺数剑,均被黑衣人避开要害。
“杀我?只怕凭你们,还不能够罢。”黑衣人冷笑一声,一团黑气自掌中凝出,瞬间将二人逼退数丈。
此一掌威力巨大,凌万顷和素流光方才站定,齐齐呕出一口血,运气时又自觉气脉凝滞,心下俱是一惊。
又见那黑衣人一招手,天边雷电交加,云海翻腾之中,一条蛟龙盘旋而至,直直撞向不归渊。不过撞了数下,赤金封印之上便隐约现出了丝丝裂痕。与此同时,渊中魔气自裂痕中外溢,里面似有什么东西,在与蛟龙遥相呼应,共破封印。
“能不能,试试便知道。”素流光暗道不好,咬牙提剑再战,凌万顷也随后跟上。
黑衣人身法诡谲,避开凌厉杀招,再度冷笑:“你们想拖延时间,可惜并没有什么用处。我有的是时间陪你们玩。”
缠斗良久,凌、素二人内伤渐重,加之气脉凝滞,已几近力竭。素流光自知不敌,仍旧想着拖住此人,手下剑招更快,渐渐变为以命相拼的打法。
黑衣人正要开口再说几句,忽见华阳山侧银光乍现,一道屏障自山脚缓慢升起。
黑衣人大惊,一掌震开二人,正要飞身离去,一道剑光向他劈来。
“既是客,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呢?”
寒光闪过,冯御虚持剑飘然而至。
“且让我来会会阁下。”
黑衣人堪堪避开这一剑,再回身看时,只见衣袍被凌厉剑风削去了一角。
静默一瞬,黑衣人冷哼道:“不愧为华阳掌门,听闻你闭关数年,原来也并非尽日沉痛久悔,不思进取。”
话音刚落,只听得不归渊中轰然炸响,那赤金流溢的巨大封印,竟被蛟龙生生撞裂。封印破碎之时,渊中魔气便如洪水决堤,各化其形,向华阳山外逃去。
那银色屏障已渐成合拢之势,只余上方一个缺口,仍在缓慢收缩。飞得低的,皆被屏障挡回;飞得高些的,见状便欲趁屏障还未完全封闭,自缺口逃逸。
大团魔气涌至华阳上空,渐渐凝为一股,叫嚣着要冲出去。天边千道剑光忽至,飞旋交织,将这团魔气驱散,而后剑归其主,随之钻入屏障之内。
白衣飒飒,千人持剑列阵,瞬息化为伏魔阵法,剑光所过,诸邪退散。
冯御虚眼见不归渊破,神色仍是不变,似乎早有预料,却在见到自天而降的华阳众人之时,持剑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
“掌门师兄,我来助你!”苗沧海飞身上前,与冯御虚并肩而立。
“你回来做甚!”冯御虚低声叹息,“怎将他们也……”
“回都回了,掌门师兄再想赶我走,可不能了。”苗沧海看了一眼已经闭合的银色屏障,慢慢笑开来,“护山大阵,好得很!这下谁都出不去了,便与他战个至死方休!”
冯御虚长叹一声,再不多言,提剑与苗沧海共战黑衣人。
黑衣人见状,双掌凝出光团,周身黑雾流动,此前向外逃窜的魔气纷纷调转方向,涌向黑衣人,化为疾风缭绕其中,冯、苗二人一时不得近前。
一声龙吟,华阳上空乌云笼罩,刹那飞沙走石,狂风大作,众人几乎睁不开眼。黑衣人所在之处,魔气忽而暴涨,待风息沙静之时,黑衣人手中已多出一柄流金溢彩的长剑,剑光飘动,穿破黑雾直直刺向冯御虚。
冯御虚旋身闪避,仍旧被这剑光所伤,手臂上登时绽开一道极深的伤痕。
“……绛霄剑?”
冯御虚愣怔在原地,喃喃道:“你怎会使得此剑?”
苗沧海也已呆住,一时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惊愕不已,随即又自我否定一般摇头低语:“不可能,不可能……”
“你究竟是何人?”冯御虚咬牙道,提剑的手止不住发抖,似是痛苦万分,“阁下既要与我一战,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黑衣人低低笑起来,未执剑的手抬高去,掀开厚重的遮面衣袍,慢慢露出一张脸来。
“绛霄本就是我的剑,我有何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