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又做梦了，梦里，小时候居住的那个大院后面的山坡上，大片大片的野菊花盛开，金黄的颜色晃着她的眼睛，灿烂得近乎妖异。
从梦中醒来，眼前仿佛仍然晃动着那一片金黄，和好朋友谢红若出去逛街，坐地铁时，飞驰而过的列出带起一团模糊的光影，恍然间就是野菊花晃动的花枝。
在连接大街的小巷道里，走在通向大型商厦的小路上，她和谢红若看见了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此时并不接近什么节日，所以这个买花小姑娘的身影便有些突兀地出现在高楼大厦的背景之上。
这个小姑娘不过十二三岁，与其他的卖花人不同的是，她手里只有一种花，没有玫瑰没有百合没有康乃馨没有紫罗兰，她只抱着满满一大纸袋的野菊花，也不敢大声地招呼，只是时不时地抬起眼睛，有些胆怯地看向四周，希望有人来买她的花。
“哎，居然有卖野菊花的。”谢红若很是兴奋，拉着她就跑了过去，连花带人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深吸了一口清新花香，颇有点感慨地说道。
是吗，李霞笑笑，从小女孩的纸袋里拿出几支花，凑上去深深闻了一下，听见她在一旁问了价钱。小女孩怯怯地开口，好像很怕生，甚至都不敢抬头多看两人几眼，“两块钱一束，姐姐，你就买一点吧，也不贵。”
“也不算很贵，很久没有见到了，我就买几束吧。”谢红若说着，开始挑选起来。小女孩很高兴，急忙放下纸袋，帮她把挑选好的包装起来。
李霞看着一个挑选一个包装的两个人，问道：“你买这么多花，要怎么带回去啊，一会还要挤车呢。”
“那就抱回去啊。”她毫不在意地说道，“好不容易看见一次小时候最喜欢的花，你能不高兴吗？”
小时候最喜欢的花吗，李霞的眼前晃过一团温暖的金黄色影子，于是，对着那个小女孩说道：“那我也买一束吧，你帮我包起来就行了。”
一下子能卖出这么多的花，小女孩高兴极了，连连向两人道谢，就在递给李霞找回的零钱时。她看清楚了这个小女孩仰起的带着发自内心微笑的面孔。
那张脸，居然与那个人一模一样，或许只除了她是短发。
她一个惊神，手停在了半路，找回的几枚硬币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小女孩急忙蹲下捡起来，递回到她手里：“对不起姐姐，是我不小心把钱弄掉了。”
“没关系。”她条件反射地回答道，但是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不想再看见这个小女孩的感觉，随手把硬币塞进口袋里，转身就走，一口气过了马路，直到听见谢红若喊她的声音才停下来。
为什么，会再看见那张脸，那个人的脸。
还记得小时候，自己一直是一头短发，而她，那个人，却是一直梳着让自己羡慕的长长的马尾辫。
接下来的半天逛街的时间里，李霞一直都有点心不在焉，看的谢红若也是很奇怪，为什么遇到一个卖野菊花的小女孩她就会变成这样呢？
二、
这天晚上，她又做梦了。梦中，仍然是那片开满了野菊花的山坡，只是多了一个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抱着满满一捧的金黄的野菊花走进她，抬起头看向她：“李霞，你看我把头发剪短了，就像你一样了，你觉得好看吗？”
半夜，她在空无一人的寝室里惊醒，其他三个室友都出去通宵唱歌了，本想着一个人在寝室能好好地睡一觉，谁知竟因为白天的事情睡得这么不安稳。
因为天热，又住的是较高的楼层，因此睡觉时都是开着落地窗。此刻从窗外望去，只能看见星星点点的路灯，视野里的大部分都沉寂在黑暗里。她用手指卷着早已长长的头发，发了好长时间的呆，突然想起来，野菊花都是到了秋天才开的，可是，现在才刚入夏啊。温暖的夏夜里，她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凉意，从后背窜了上来。
五一小长假转眼就到了最后一天。李霞坐在图书馆里，手边摆着刚刚借来的复习资料，眼睛却盯着窗外的一角楼顶发呆。阳光照在那一角上，映出一片金黄，就像摆在宿舍里的那一束野菊花一样。不过，随着太阳的移动，阴影逐渐地覆盖上来，已经快要完全地盖住了。
“在看什么，这么入神？”谢红若坐到她旁边，伸出手在她眼前挥了挥，见她回过神来了便转过身翻开自己的书。书页翻动间，几朵金黄色的小花不小心滑了出来。她看见了，微微一怔，自己以前，应该也做过相同的事情吧，为了保持花的色泽和香味，便摘下来夹在书中，做成书签一样。
“你怎么这么喜欢野菊花啊？”李霞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以前从来不知道好友竟然这么喜欢野菊花，也没注意到她特别喜欢过哪种花。
谢红若把那几朵仍然新鲜的花朵小心地收进书里面，微微笑道：“其实我也是受了我小时候一个好朋友的影响，她家后面有一个山坡，一到秋天就会开满了野菊花，又一次她带我去看过，大片大片的金黄色的花，就像阳光洒在了地上一样，漂亮极了。你能想象吗，整整一个山坡上都开满了花，比咱们上次去看过的那个向日葵花田还要漂亮。而且就是她教我怎么用野菊花泡水，还有怎么制作书签。”
听着她的诉说，李霞只觉得心底慢慢冰凉。虽然两人是来自不同的省份，可是她的话里描述的情境与自己小时候见过的实在是太像了。没事的，只是个巧合而已，野菊花哪里都有，就像向日葵哪里都会种植一样，这种生命顽强的小野花应该分布遍及全国的。尽管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可是她仍然没来由地觉得忐忑不安。
突然间，谢红若反问一句：“我看你也挺喜欢野菊花的呢，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小时候见过漂亮的大片野菊花呢？”
李霞虚弱地笑笑：“是啊，我也见过……”
三、
晚上，她又做梦了，梦里仍然是家后面的那片山坡。十三岁的谢棠抱着一大捧的野菊花，在盛开同样灿烂的花海里走来，笑着对她说：“李霞，你看，我好不容易才选了最好看的花采了一束，送给你，你喜欢吗？”
她却忍不住地尖叫起来，“我不要！求求你不要再缠着我了，快走开，求你了！”
猛然惊醒，却是天已经亮了，手机上设定的闹钟恰好适时地响起。
因为最近被梦纠缠的事，李霞盘算着要回家一趟，一定要去那片山坡看一眼。尽管她清楚地知道，小时候住过的那个院子早已被拆除，那里新建了一条高速公路，现在应该通车了吧。
五一之后的假期就是端午了，听说她打算回家，谢红若也缠着要一起去。好歹她的家乡也是一座旅游城市，虽然小，但应该也有别处没有的风景。她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好友的请求，虽然心里对那天所说的事情有一点介怀，但路上有个人陪伴总是好的。
打定主意回家后的时间过得格外漫长，不过幸好再也没做过任何关于野菊花或者那个山坡的梦，令她安心不少。
端午假期第一天，当两个女孩拎着背包走下长途大巴时，都不约而同地深深呼吸了一下。到家了，真好。
既然到家了，李霞试着与谢棠联系了一下，自从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之后就再没见过她，也不知道现在她考上了哪所大学，在哪里生活。可是问了几个小学同学，都说也再没见过她。放下电话，李霞微微叹了口气，既然联系不到她，那先算了吧，还是明天先去那个老院子看看再说。
没想到的是，回家的第一个晚上，她居然又做梦了。十三岁的谢棠，梳着长长的马尾辫，孤零零地站在野菊花丛里，哭着对她说道：“李霞，你为什么不和我玩了，你不要我了吗，为什么呀，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啊？”
这一晚，谢红若是被她的尖叫惊醒的，就连她的父母也被惊动，过来安抚被噩梦惊吓的女儿。
四、
第二天一早，李霞就带着好奇却有点摸不着头脑的谢红若坐上公交车，去向那个以前怀念，现在却隐然成为噩梦的地方。
公交到站，下车后没走多远，她就站住了，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尽管院子里的房屋已经完全拆除，但她仍然能清楚地认出来院子后面的那片山地。尽管被高架桥挡住了一部分的视线，但是那里，确确实实地盛开着一大片金黄灿烂的野菊花！
谢红若惊喜地叫了一声，向那片花地跑去，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在夏天看见这么大片的应该在秋天开放的野菊花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也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慢慢跟上来的好朋友仿佛失魂落魄一般。
山坡仍然是那片山坡，仿佛从来未曾变过。野菊花年年开放年年枯萎，现在仍然对着阳光盛大地开放。
李霞环顾四周，除了这个山坡，除了这片花地，小时候给她留下记忆的东西，什么也没有留下。
谢红若已经跑到了坡顶的那一头，回过身来叫她，好像是发现了什么。她走过去，伸手去接好友递过来的东西，没想到手一滑，反而推开了去，而同时，谢红若也是脚下一滑，整个人突然就从坡顶上摔了下去。
李霞脑海里“轰”地一声响，谢棠好像也从山坡上摔下去过一次，而这个地方，就是当时她摔下去的地方，就在九年前的那个初秋。
急忙爬上坡顶，再向下看时，却发现没有了好友的身影。她惊惶地四处查看，小心翼翼地爬下坡去，在杂草和乱石中寻找，却惊恐地发现，在几堆乱石遮挡的地方，居然倒伏着一具白骨。
这时，坡顶上有人大声叫喊她的名字，李霞吓的不轻，急忙手忙脚乱地爬上山坡去，起身看时，一边走来一边喊着她的名字的，居然是一个小女孩。
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长着与谢棠一模一样的面孔，却穿着谢红若的衣服背着她的挎包，怀抱着一束野菊花，慢慢地向她走来。
梦境终于与现实重叠，她惊恐地后退，差点也绊倒而摔下山坡。
小女孩走进，眼中含着泪水问她：“李霞，你为什么要躲我呢，，为什么不和我玩了，是不喜欢我了吗，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呢？”
她想起来了，之前还看过新闻报道说，计划修建高速公路动工时，在工地旁边的一个院子边上挖出了一具无名白骨。现在想来，那个地方应该就是自己所站的地方，但既然已经被挖出来了，那么山坡下面的那具白骨是谁，眼前的小女孩又是谁？
小女孩又说道：“李霞，你好心狠，那天你把我一个人扔下就走了，我叫你你都不答应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扔下我，你是真的不想和我一起玩了吗？”
她腿一软，摔倒在地上。被压抑的记忆，被尘封的真相，一刹那间冲破封锁，回荡在两个女孩之间。
那天，她带着谢棠，她最好的朋友来到她最喜欢的这片花地。可是谢棠却说不喜欢这里，一点点的小野花根本不好看。她生气了，两个小女孩吵了起来，她生气地推了谢棠一把就跑开了。可是没想到，谢棠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摔下了山坡，被山坡那一边的杂草和乱石挡住，一直没有人发现。
直到施工的那一天，隐藏的尸骨被发现，而那时，也正是她启程去大学报到的时候。小女孩身上凝聚的一股念力得以被释放，化成另一个大学里的新同学，仍然去陪伴儿时的好友。
颤抖着接过那一束野菊花，李霞已经泪流满面。“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来晚了，我不该丢下你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女孩笑了：“是真的吗，我好开心呢，我们是好朋友，永远都是好朋友……”
一阵大风吹过，谢红若的挎包落在她眼前。抬头再看时，金黄灿烂的花地已然消失无踪，连同那个幻化出来的，她小时候最好的好朋友。而手里的花束，也早已被风干，轻轻一碰，便碎裂成一地的金黄。
她站在一片光秃秃的，已经被铲平一半的荒凉的坡地上，周身似乎还萦绕着野菊花的清香。
新修建的道路两旁栽种着石榴，端午时候，正在如火如荼地开放。可是，她的那大片的山花地，连同儿时的记忆，却失落在了哪个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