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无猜
1
作为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我是有些年头了。
虽然保养得当，有着油光锃亮的额头，钣金挺拔的身姿，坚强有力的心脏，但实际上，我的年龄已经有180000公里。
当我载着老雷在街上缓缓驶过，人们仿佛都在说：看，一位优雅的老绅士。
我只是一辆车，可我经历的风景可能比很多人类更多。
我和老雷无数次走过繁华的写字楼、热闹嘈杂的批发市场、逼仄不见尽头的小巷，空旷无人的工业区。
我对人类这个族群抱有极大兴趣，我见过有人赤脚在大街上狂奔，有人把伞丢在雨中发呆，有人每天重复地坐在站台等待，还有人，我始终看不清楚模样，他们躲在另一辆奔驰的车里面。
夜晚，我在暮色下回到家。一栋高楼的负一层，有着低矮的房檐，幽暗的灯光，及很多像我一样的车子。
我的家是047，要转过三个直角弯道，经过041、42、043、044、045、046，才回到属于我的那块方方正正的天地。
我总是在短暂喘息后，静默一会，很快坠入更加安静的梦乡。
2
如果不是因为一道闪电，我还是一辆沉稳的老雷克萨斯，和你认识的每一辆汽车差不多。
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傍晚，我被滞留在一个空旷的工业区内。老雷去谈一项业务，他把我停在一棵仅有的大树下，就钻进了工厂的侧门。我像往常一样，安静地蹲在那里，冷眼旁观这个世界。
天突然就黑了，几阵风慌张地经过我，带来几粒冰凉的雨滴，有叶子晃悠悠地掉下来。要下雨了，什么大风大雨我没见过，我不为所动。
我听到一阵猛然的巨响，一道强烈的光笔直地打在我的头顶，我猛地弹跳起来，感觉到数股电流在体内乱窜。
谁会相信，一辆自带避雷器的老牌汽车，竟然被一道球形闪电击中。
那天，我很晚才回到家，电流让我不适，整整失眠了一夜。
3
第二天，我度过无精打采的白天。夜里，我躺在黑暗中继续和失眠作斗争，正迷迷糊糊的，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047，你是清醒的啊。”
是046，一台橙黄色的甲壳虫。我们比邻而居，我从不知道她会说话。
我感觉喉咙在涌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我屏住气，把多余的口水吞掉，终于清晰地吐出一句话，像一个老绅士。
“幸会。”
甲壳虫像个好奇的小姑娘。我虽然看不到，却可以感觉到她正骨碌碌地转动着她的眼睛，将无数带有问号的句子抛过来。
“047，你竟然会说话啊？”
“你是什么时候清醒的，又是什么时候会说话的？”
“你也是因为被球形闪电击中过吗？”
“我们聊会天吧，你可以不睡觉吗？”
我干涩的喉咙和打结的舌头简直应接不暇，只好“嗯嗯”地作答。
046好像跟我说了一夜的话，我不确定，后来我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4
随后的日子，我仿佛获得了新生。
白天，我和老雷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在荒山野岭里疾驰。夜晚，我回到家，和住在046的甲壳虫窃窃私语。
拥有说话的功能后，我才发现汽车原来是不需要睡眠的。
年轻的甲壳虫和她年轻的主人，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她只有3000公里的年龄，对这个世界无比好奇。
我把我见过的所有风景和她分享，她将她的全部心事向我倾诉。
我告诉她我和老雷去越野的故事，我们在月下的公路风驰电掣，在荒凉的野外跋山涉水，在地图没有标志的地方迷路，在海边无人的沙滩上看日出。
我告诉她，那场日出，是我见过世间最动人的风景。
这时候，甲壳虫无比羡慕我。
她是一辆城市车，却向往着未知的远方。她说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她主人5公里外的公司，她就像一只被束缚的鸟儿，每个白天重复奔波在这两点一线间，晚上在缄默中清醒着，连做梦的机会都没有。
我温柔地对她说：“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
她轻轻的点点头。
我们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我们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二会说话的汽车了。我只有她，她也只有我。
我叫她046，她就叫我047。
5
一天夜里，我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046却还没回来。
这太奇怪了。046总是在太阳下山前到家，她还多次向我抱怨每天等我太久很无聊。
除了等，我居然也完全拿她没办法。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看到046出现在直角拐弯处。那抹明亮的橙黄，圆嘟嘟的身体，在幽微的夜灯下，竟耀眼得像一轮日出。
046好像喝了酒，歪歪扭扭地转弯，好像蹭到了直角的墙壁，我分明听到她痛得闷哼了一声。
但她的主人不以为意，倒了一下车，仍然跌跌撞撞地开了过来，又经几次腾挪，终于把她停在了四方形内。
看着046被擦破皮的车门，裸露出银色的皮肉，我心酸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046转而安慰我，说：“没关系的啊，一点都不痛呢。”
我第一次感觉到语言的无力，我甚至没有权利去抚摸她的伤口。
沉默良久，046又轻轻地说：“047，你去过那么多地方，身上的伤哪里比我少，我心疼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我们陷入沉默。一些陌生的从未有过的情愫，从沉默的缝隙里探出来。它们慢慢地靠近、聚拢，又一层一层地弥漫开来，将我和046淹没。
6
046是快乐的，她很快忘记了伤口。
慢慢的，当伤口陈旧了下来，没有那么刺眼的时候，我也学会把这些不愉快忘掉。
谁都不知道，两辆小汽车，白天面无表情地穿梭在人类的世界，晚上却沉浸在彼此的绵绵情意里。
老雷是我最亲近的人，我们相互陪伴了12年，他也不知道。有时候他会坐在车里感慨：“如果不是我也老了，我还真想换台车开开。”
我生怕老雷变老，我也害怕天真的046总有一天会发现，我不过是台沧桑的老车，还临近报废。
老雷始终没有换掉我。渐渐的，我和老雷回来得越来越早，046和她年轻的主人回来得越来越晚。
生命就是这样，总有年轻的情节，去覆盖陈旧的故事。
可是，不管多晚，等046回来，我们依然整夜整夜地说话。相比我一天比一天的沉默，046会说越来越多的话，向我描述她精彩的一天。
我在她的声音里，感受到永恒的平静，和幸福。
7
如果我还拥有记忆，我将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摇摇欲坠的夜晚。
老雷老了，我们回家越来越早，但晚上偶尔还有些推不掉的应酬，即使回到家了也不得不出去。
那天晚上，我们驶出到直角拐弯处，曾经蹭破046车门的地方。我想起那个悲伤的夜晚，沉思着我应该等046回来，她会担心我的。
当我抬起头，我赫然看到，046歪歪扭扭的冒出头，像个失去翅膀的鸟儿，直直地向我冲了过来。
老雷一边猛踩刹车，一边敏捷地打方向盘，可是就在那0.5秒，我和046已经紧紧地挨在了一起。
一阵痛彻骨髓的痛苦袭击了我，不是身体，而是心脏。我看到被我撞得弹出去的046，她裸露出狰狞的骨头，一声不响地摊在那里，像个破旧的布娃娃。
那一刻我只想去拥抱她，用尽我全身的力气。
我就那么做了，我第一次忤逆了老雷。我用尽全部力气战胜他右脚施加的力量，踉跄着向前拥抱了我的布娃娃。
可是，我的拥抱太猛烈了，我过于汹涌的爱再一次伤害了046，她被我撞得几乎没了人样。
我也是。
8
老雷醒过来交代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处理掉。以几乎忽略不计的价格，他们将我丢给了二手车贩子，就像丢掉一块抹布。
他一定认为我已经老到痴呆了，或者我真的老到痴呆了。
此刻，我和我七零八落的身体躺在一台拖车上，我不知道我将被送到哪里，我还能不能活着。
我也不知道046怎么样了。我越是想她，就越是无力。
如果你看到一台会说话的橙黄色甲壳虫，请告诉她我爱她。这就够了，一辆老雷克萨斯的多情，你们人类不可能理解更多。
这不是你们的事故，是属于我们的故事。
文/江无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