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荡尘烟021-我们有火柴了


21章   我们有火柴了


晚饭是布格太太的拿手菜白汁鸡肉;即便如此,也没盖得过布丽和罗杰走进屋时带进来的一股兴奋劲儿。两个人都一脸微笑,布丽的脸兴奋得通红,罗杰的眼睛也一样亮晶晶。

所以,不等罗杰张嘴宣布好消息时,布格太太就激动得跳起来。

“啊呀!你们又要有小宝宝啦!”她丢下勺子惊叫起来,手舞足蹈、像个生日气球一样简直要飘起来。“噢!我太激动了!来得正好啊!”她朝罗杰乱摆着手,“我刚才正想着是不是要在你的燕麦粥里加点生姜、硫磺哪!年轻人!这样才精力充沛啊!不过我瞧得出来,你压根就不需要!你哪?小伙子?你就要有个小弟弟啦!感觉怎么样?”

杰米听到布格太太叫他,愣愣地抬起头,半张着嘴。

“呃……”罗杰脸涨得通红。

“噢噢,当然当然,也可能是个小妹妹,”布格太太慌忙纠正,“不过这的确是好消息、好消息哇!来,宝贝儿,这是给你的甜品,我们其他人也得好好喝它一杯!”

虽然有点意外,可一看到甜点,小杰立刻伸手蘸起一大坨蜜糖伸进嘴里。

“可他不能——”布丽正要发话。

“谢谢布格太太!”小杰赶紧在妈妈发话收回他的奖品前高声称谢,坐实了自己的美味。

“一点点甜点没啥害处,”布格太太一边保证,一边捡起掉在地上的勺子在围裙里擦了擦。“我得把阿奇叫来,亲爱的,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哦,圣布莱德新娘保佑,我的姑娘,我还以为你不想考虑再要一个了哪!咱们这儿的女人们都不知道是不是你开始冷淡你丈夫了哪,要么就是他冷淡你,你们俩会不会都没激情啦。可实际上——”

“是,实际上——”罗杰提高了声音试图发话。

“我,没有,怀孕!!”布丽安娜大喝一声。

刹那间,晴天霹雳一般,屋子里一片寂静。

“喔,”詹米轻轻应了一声,拿起餐巾坐下,把餐布一角塞进衬衫。“那么好啦,我们吃饭?”他伸出一只手,小杰米一边继续狂舔手上的蜜糖,一边爬到长凳上挨着他坐下。

布格太太石化在当场,好一阵才醒转过来,闷哼了一声,显然有点羞赧,转身到餐柜里一通乱翻,哗啦啦整理出一摞锡盘子。

罗杰依旧有些脸红,可眼下的情景让他有点忍俊不禁,嘴角忍不住抽动。布丽安娜则是呼吸粗重,火气上扬。

“坐下吧,亲爱的,”我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刚才……呃……有好消息要宣布?”

“没有!”布丽依旧瞪着眼站着,“除了怀孕,谁还在乎别的啊!也是啊,在别人眼里,除了生孩子我还能有什么别的价值啊?”她狠狠挥手甩了一下头发,扫过头发上的一条发带,一下子拽到地上。

“哎呀,甜心儿……”罗杰试图抚慰。我真想告诉他别做这种徒劳尝试;他们弗雷泽家的人发火的时候,哪里听得进什么软话,只会火上浇油。

“不许叫我甜心!”她果然大怒,瞪着他,“你也是这么想的!我要是不洗衣服,不做饭,不给你补袜子,我干什么都是浪费时间!你还怪我没怀上!你觉得都是我的错!这不是我的错!你心里清楚得很!”

“没有!我没有那么想,没有哇!布丽安娜,求你了……”他刚想伸出手,又畏缩了一下,显然是怕被当场甩开。

“我们吃饭吧,妈妈!”小杰在一边高唱。一大滴蜜糖从他的嘴角流淌下来,滴到衬衫上。看到儿子胸前一片狼藉,当娘的更是火冒三丈。

“看看你干的好事!你这个就爱乱嚼舌根的八卦婆!这是他最后一件干净衬衫!谁让你一天到晚尽和四邻八乡谈论我们的私生活的?这关你屁事?你个老八婆——”

劝阻显然是无济于事,罗杰上前搂住妻子,连抱带拉扯着她往后门走去,只听得罗杰连连忍痛怪叫,显然布丽安娜毫不脚软揣在了他的腿上,那力道定是小不了。

我走到门边蹑手蹑脚关上门,把厮打求饶声一并关在了门外。

“你心里清楚的很,她那暴脾气都是随的你,”我指着詹米控诉,在他对面坐下,“布格太太,菜闻起来真香,我们吃饭吧!”

布格太太气呼呼地把鸡肉端上来,自觉却拒绝和我们同桌用餐,她披上了斗篷,砰地一声撞上门离去,把剩下的打扫活计都丢给了我们俩。实话实说,她估计气得够呛。

我们这顿饭吃得意外的平静,只偶尔听得见杯盘磕碰的声音,还有不时回答一些小杰的脑洞问题:为什么蜜糖那么粘?牛奶怎么从牛身上出来?我什么时候会有个小弟弟?

“我该和布格太太说些什么呢?”我愁苦地说。

“为什么要你说,萨森纳赫?要不是你那么叫她的。”

“这么说是没错啊,可我敢打包票布丽安娜肯定不会去道歉——”

“她为啥要道歉?”他耸了耸肩,“是布格太太惹得她啊。要我说啊,布格太太这么一大把年纪,以前肯定没少听过别人叫她八婆。她这会儿是会不开心,回家找阿奇告状去啦,明天肯定就没事了。”

“喔,”我依旧不安,“也许吧。可布丽和罗杰——”

他朝我微微笑了笑,深蓝的眼睛眯起来。

“别总是觉得天下的灾难都是你带来的,我的姑娘,”他说着拍了拍手,“罗杰·麦肯和咱们闺女会没事的——我看罗杰这小子处理得就挺不错。”

他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也跟着不情愿地笑了。

“好吧,要是她踢断了罗杰的腿,就都成了我的麻烦啦。”我说着起身去拿奶油沏咖啡。“估计过一会儿他就得爬回来让我替他包扎啦。”

我话音刚落,后门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正纳闷罗杰怎么还要敲门,拉开门却惊奇地发现托马斯·克里斯蒂面色苍白站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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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克里斯蒂何止是一脸苍白,他还一头冷汗,一团沾满血污的破布紧紧缠着一只手。

“我不想给您添麻烦,夫人,”他僵立在那里说,“我会……等您这里忙完再说。”

“胡说,”我立刻阻止他,“趁诊室里还有光线,快跟我来。”

我小心翼翼地不迎上詹米的目光,但我弯腰推开长凳时瞥了他一眼。他正躬身给我的咖啡垫上杯托,目光里带着深思默默追着汤姆·克里斯蒂的身影;土拨鼠盯着天上飞过的一片大雁时就是这种眼神:不慌不忙,但绝对十分上心。

克里斯蒂此刻恐怕除了自己的伤势完全无暇顾及其他。我的小诊室窗户朝向东南,为的是最大限度利用上午的日光,此刻虽然已是黄昏,房间里却被远处栗子树油亮的树叶反光进一团柔和的光线,屋子里的每样陈设都因此染上了淡淡的金色,只有汤姆·克里斯蒂的脸除外,一团惨绿。

“快坐下,”我急忙拉过一张小凳放在他身后。他坐下时膝头都有些僵硬;看得出,他受了伤,还能忍着疼保持站立,实在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我用拇指压住他手腕的大动脉减少出血,慢慢解开了包扎手的那团布。看他的表情,我以为那伤势至少是断了一两根手指,没想到只不过是拇指根部的一个简单割伤,那伤口拐到手腕,确实裂开一道口子,此刻还汩汩冒着血,但并没有伤及重要血管和肌腱;估计只需要一两针就可以缝合好。

我抬起头告诉他我的诊断,却发现他眼睛一翻直往后倒去。

“快来帮忙!”我高喊着伸手抓住他肩膀。

一阵桌椅推搡的声音后,詹米“通通通”几步跑进诊室;看到我吃力地撑着腿拽着克里斯蒂,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托住克里斯蒂的脖颈把他向前一推,用腿枕着他的头。

“是不是很糟啊?”詹米瞄了一眼克里斯蒂受伤的手问道,那只手软绵绵搭在地上,依旧向外渗血。“要不要我把他抬到桌子上躺下?”

“我看用不着,”我伸手探到克里斯蒂下巴测他的脉搏,“他伤得不重;只不过晕过去了,没错。你瞧,他醒过来了。先别抬头,就那么待一阵,一会儿就好啦。”我朝克里斯蒂说,他此刻呼吸急促得像个风箱,但比刚才稍微平静了一些。

詹米把手从克里斯蒂脖颈下挪开,在自己的格子裙上蹭了蹭,脸上带着点嫌弃。克里斯蒂的冷汗流个不停;我自己的手也被他弄得又湿又黏,但我只是不动声色地拿起掉落到地上的棉布悄悄擦了擦。

“你要不要躺下来?”我弯腰打量克里斯蒂的脸问道。他的脸色依旧吓人,但闻言摇了摇头。

“不用,夫人。我很好,只不过有点冷。”他的声音嘶哑,但还算平稳,我略略放下心,微微加了些力道用绷带压住他出血的伤口。

小杰米闲闲地倚在走廊,张大眼睛朝这里张望,并无半分紧张;对他而言,流血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要不要我给你拿点酒,汤姆?”詹米在一旁耐心地问,“我知道你不喜欢烈酒,不过治疗得花点功夫,是不是?”

克里斯蒂动了动嘴唇,终于摇了摇头。

“我……不了。也许……能喝点红酒吗?”

“每餐一杯酒,有助胃消化。是不是?没错没错,振作点,我这就给你去拿。”詹米鼓励地拍了拍他肩膀,快步走出诊室,顺便带走了小杰米。

克里斯蒂绷着嘴苦着脸。我早就注意到了,像克里斯蒂这样的长老会信徒总是把圣经奉为自己的不二经典,对此珍而重之。因此,他格外不喜欢听到那些天主教徒——特别是詹米——随随便便引述里面的句子。我也发觉詹米一早就注意到这一点,偏要一逮着机会就引述。

“出了什么事?”我想知道来龙去脉,也顺便把他的思绪岔开。

克里斯蒂收回瞪着空荡荡走廊的目光,瞥了一眼自己的左手,脸色又变得惨白。

“是个意外,”他粗声粗气地回答,“我正在割一张皮子;结果刀滑脱了手。”他说着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我也跟着看了看。

“难怪啊!来,把手这样举着,”我着把他受伤的左手紧紧包好,高高举过头顶,让他保持住那个姿势,然后伸手拿过他的右手检视。

他的右手饱受掌腱膜挛缩症①的折磨——这名字眼下这个时代还不存在,杜普纯男爵要到六、七十年后才会提出这个病症呢。这种病症让掌腱膜组织不断增生产生结节,导致无名指向手掌卷曲。到了后期,小拇指、中指都会这般卷曲挛缩。汤姆·克里斯蒂手上的症状已经明显比我上一次看到的时候又恶化了一些。

“我没和你说过吗?”我一边委婉地询问,一边轻轻拉动他已经挛缩的手指。他的中指还能伸展开一半;而无名指和小拇指已经几乎无法从手掌上拉开了。“我说过的,这会不断恶化。怪不得你会滑脱刀子——你还能握住刀子都算是奇迹。”

他花白的胡子下涨起一抹潮红,眼睛瞟向一边。

“要是几个月前治疗的话,要容易得多。”我翻转过手掌观察挛缩的角度。“那时候不过是个小手术。现在再治就麻烦多了——不过也能矫正的。”

要不是我早知道他这个人性情冷漠,我肯定会说他就是个大拧巴。果不其然,他又扭动了一下,脸上的红晕更深了。

“我——我可不想——”

“我他妈才在乎你想不想呢,”我把他挛缩的手放回去,“你要是不让我给你的手动手术,要不了半年这只手就完全废掉了。要是我说的没错,你现在已经几乎写不了字了,对不对?”

他灰色的眼睛迎上我的目光,略微有点吃惊。

“我能写,”他尽管这么说,我依旧能听得出他话语里外强中干的意味。汤姆·克里斯蒂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一个学者,也是我们山庄的教师。山庄的很多人都会去找他帮忙,请他协助写信或者撰写一些法律文件。他对此十分得意;我心里清楚得很,尽管有点残忍,但威胁他会写不了字无疑十分有效。

“就算还能写,也写不了多久啦。”我定定看着他,确保他明白我的意思。他不安地咽了一口唾沫,还没来得及说话,詹米已经拿着一大罐红酒回到诊室。

“你啊最好听她的,”詹米把酒放在柜台建议道,“我太知道用僵硬的手指写字是啥滋味了,对不对?”他伸出自己的右手翻转着,一脸无奈地看着它,“要是她说能用她的小刀把我这只手治好啊,我保证当场就把手伸给她。”

尽管都是写字困难,詹米的问题正好和克里斯蒂的手完全相反。他的无名指被砸得粉碎,关节完全僵直;所以是一点都无法弯曲。而且,僵直的手指也影响到他的中指和小拇指的弯曲和使用。

“不过呢,你的手不一样,你这手不会再恶化,”我补充道,“可他的手却只会越来越糟。”

克里斯蒂忍不住把右手放在了两腿之间,好像下意识要藏起来一样。

“就算这样吧,”他不自在地回答,“至少还能应付一阵子。”

“是啊,至少还能应付到我妻子把你另外那只手治好。”詹米一边说,一边到了一杯红酒,“给你。你还能握得住杯子吗?要不要我——?”他拿着杯子询问,作势要喂给克里斯蒂,对方飞快的抽出了右手。

“我自己能行,”他断然拒绝,用拇指和食指握住杯子,那动作别扭得让他的脸上红晕更深。他的左手依旧遵医嘱高高举着,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个傻瓜,显然他自己也意识到了。

詹米丝毫不理睬克里斯蒂的不安,又倒了一杯红酒递给我。要是我不知道这两个人以前的那段历史,我肯定会把克里斯蒂的不安理解成一般的尴尬。詹米和汤姆·克里斯蒂之间一直有一些磕磕绊绊,当然两个人都十分小心地没有撕破脸。

要是对其他人,詹米向对方展示自己手上的右手,只不过一种简单的现身说法,目的是让对方消除疑虑。可要是对汤姆·克里斯蒂,那就不是消除疑虑了,而是一种无言的威胁。

事实明摆着,找詹米帮忙的人就是比找克里斯蒂的多。尽管詹米手有残疾,可他在乡邻里广受尊重和喜爱。而克里斯蒂这个人却没那么讨人喜欢;要是再不能写字,他恐怕更没人搭理了。而且——我有点后知后觉的想,詹米的手还不会恶化下去哪。

克里斯蒂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酒杯。不管这威胁是不是有意,克里斯蒂可全明白。他这个人天生就爱疑神疑鬼,就算说者完全无心,他都会胡思乱想。

“我想咱们这就算达成共识了吧,你会让我来给你治疗。”我接过他的左手,慢慢打开包扎。流血此刻已经止住,我把他的手进入到大蒜煮沸过的水中,又往水中加了几滴酒精消炎,然后起身去拿我的医药箱。

天开始黑下来,我点亮布丽安娜为我制作的酒精灯。在明亮稳定的光线下,我能看得到克里斯蒂的脸色已经褪去了先前的潮红和怒意。他已经没有先前那样苍白,但依旧一脸不安,就好像被狼獾注视着的一只旅鼠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摆出缝合伤口的针线、剪刀,以及一件件闪着银光的手术器械。

詹米并没有离开,依旧斜靠着柜台,浅酌自己杯里的红酒。我猜他没有走,大概是以防克里斯蒂再次晕倒。

我把克里斯蒂的手放在桌子上时,他又忍不住开始颤抖;而且冷汗横流。我都能闻得到,带着辛辣和苦涩的汗水气味。我起先还没有想起来,过了好一阵才回过味来:那是因为恐惧。是不是恐血我尚不能确定,但无疑他是怕疼。

我的眼睛盯着手里的工作,一直低着头确保他看不到我的脸。我早该察觉的;要是他是个女人的话,我肯定一早就会留意。他惨白的脸色,晕倒……不是因为失血,而是因为看到自己流血后受到的震动。

我经常为男人、小孩缝合伤口;山区里的农活实在是辛苦,差不多每个礼拜都会有人受伤:斧头砍伤,锄头勾伤,铲子挫伤,被牲口咬伤,从高处跌落造成的撕裂伤,诸如此类,都需要缝合。一般情况下,我的病人就是一脸淡定,逆来顺受地接受我的治疗,又见怪不怪地回去继续干活。可我发觉,差不多所有人都是高地人,其中很多人不光是高地人,还曾经上过战场。

可汤姆·克里斯蒂是个从爱丁堡来的城里人;他虽然因为支持詹姆斯党人而被关进了阿兹穆尔监狱,却从来没有打过仗。他只不过是个文官。实际上,他大概就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战斗,更别提高地农民早就当做家常便饭的各种肢体冲突了。

我留意到詹米依旧站在阴影里,带着点讥讽的意味酌着酒。我飞快的瞥了他一眼;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但迎上我询问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一下头。

汤姆·克里斯蒂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他看不到詹米,但知道他就站在不远处;他僵直的后背说明了一切。汤姆·克里斯蒂此刻也许很害怕,总归还是有些勇气的。

要是肌肉不那么紧张,他也许还不会疼得那么厉害。可现下这种情况,我就算建议他放松也是徒劳。我当然可以把詹米赶走,但伤口马上就要缝合完毕了,没有必要再多费事。我忍着恼怒和困惑,快速地把线头打了个结,拿过剪刀。

“好了,”我最后涂上了矢车菊软膏,伸手拿过干净绷带。“手不要粘脏东西,回头我给你调制一些新的药膏;你让玛尔瓦来拿就好了。一周以后再过来,我给你拆线。”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瞥了一眼詹米。尽管有点不愿意拿詹米来做威胁,但这毕竟是为了病人好。

“我们讲定了,让我来治疗你的右手,对不对?”我坚定地问。

他依旧在出冷汗,但脸色已经开始恢复,闻言看了我一眼,又慢慢瞥了一眼詹米。

詹米淡淡笑了笑。

“来吧,汤姆,”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个小切口。我经历过比这糟得多的呢。”

这话说出来貌似不经意,却好像撩着火一样辛辣。我经历过比这糟得多的呢。

詹米的脸依旧隐在黑暗中,可他的一双眼睛清晰可见,微笑着斜斜看着他。

汤姆·克里斯蒂像是一辈子都放松不下来一样。他迎上了詹米的目光,纠结的右手小心托着自己的左手。

“知道,”他答,“我省得。”他又深吸一口气,“我会来的。”说着他蓦地站起身,踢开凳子,微微踉跄了一下,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他停住脚去够门把手;拉开门时,他扭过头看向詹米。

“至少,”隔着这么远,依旧能听得见他粗重的喘息,“至少我那是个光荣的伤疤,是不是,麦克·杜?”

詹米猛地僵住,不等他反应,克里斯蒂已经走出了房门,径自穿过厨房出去了。

“这王八蛋!”他又惊又怒地从牙缝里哼了一声,左手已经攥成了一个拳头,让我不禁为克里斯蒂的迅速逃离松了口气。

我也不太确定到底发生过什么,眼下这又算是哪一出?但克里斯蒂总算走了,我也放下了心。我现在觉得自己就好像一把玉米粒,卡在了两个磨盘之间,每一面都想把对方磨平,谁也不在乎被碾得稀烂的玉米的命运。

“我还从来没听过汤姆·克里斯蒂叫过你麦克·杜呢。”我小心翼翼地说道,转身开始清洗我的设备。克里斯蒂当然不说盖尔语,我也从来没有听他用阿兹穆尔狱友们喜欢称呼詹米的那个盖尔语绰号。克里斯蒂见到詹米时从来都只说“弗雷泽先生”,或者干脆就是“弗雷泽”。

詹米嗤笑了一声,拿过克里斯蒂喝了一半的杯子一口喝干。

“他才不会那么叫,他是个该死的萨森纳赫。”看到我的愕然,他歪嘴笑了笑,“不是说你,萨森纳赫。”

我知道他说的不是我;同样一个词,发音的语气完全不同——让我有些莫名震动。不是不苦涩的,“萨森纳赫”,这个词从来都算不上是一个中性词。

“你为什么这么叫他?”我好奇地问,“他刚才说‘光荣的伤疤’,那是什么意思?”

他低下头,没有立刻回答,但我看得到他右手僵直的手指在腿边轻轻敲动。

“汤姆·克里斯蒂这个人很固执,”他终于说,“不过——老天,他可真是个顽固不化的狗杂种。”他说完抬起头,有点抱憾地摇头苦笑了一下。

“整整八年,他和四十个说盖尔语的犯人住在一间牢房——可就是不肯屈尊从嘴里说一句我们这些野蛮人的语言!上帝,不管谁和他说话,他都一律只用英语回答。对方要是不说英语,他就像个石头似的那么站着,理都不理,直到有人上来替他翻译。”

“翻译?那就是你了?”

“差不多吧,”他朝窗户瞥了一眼,好像还想看一眼克里斯蒂的背影,但夜幕早已落下,玻璃窗里只能看得到小诊室的倒影,以及我们俩鬼魅一样模糊的影子。

“罗杰确实和我说过,肯尼·林赛和他讲过一些关于克里斯蒂的……呃……倔强,”我小心斟酌着词汇。

詹米锐利地回望了我一眼。

“嗳?这么说来,罗杰怕是会有点后悔接纳他做我们的佃户喽。除非他张口问,肯尼自己可不会主动讲的。”

我早已经习惯他敏捷的洞察力和飞速的推理能力,没有做它言。

“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我静静走到他身边,伸手抚在他胸前,抬起头细细看他的面孔。

他握住我的手长叹了一口气,让我感到他胸前因叹息而起伏。他伸出另一只手搂近我,让我的脸抵着他胸口温暖的衬衫。

“那些啊,也没什么重要的。”

“可能你也不想回忆阿兹穆尔的事吧?”

“是啊,不想,”他轻轻回答,“过去的事太多啦,就让它过去吧。”

我的手此刻搂着他宽阔的后背,突然,我明白了刚才克里斯蒂话里的意思。隔着衬衫,我也能摸得出那些疤痕,如渔网一样在他的皮肤表面纵横交错。

“光荣的疤痕!”我怔愣着抬起手,“这个小王八蛋!他说的是这个意思?!”

我的愤慨引来詹米的轻笑。

“可不是,”他淡淡地回答,“所以他才叫我麦克·杜——是提醒我阿兹穆尔的事哪,这样我就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啦。我挨鞭子的时候他也站在那儿看哪。”

“这——这——”我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我真他妈希望自己刚才把他的手直接缝到他的蛋蛋上!”

“哎呀,你不是个医生吗?你可是起过誓不得伤人的啊,你这话可吓着我啦,萨森纳赫。”

他已经大笑起来,我可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这个阴险的孬种!他还晕血呢,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啦。你要是天天在一个人眼皮底下过上三年,肯定会知道对方身上好多你一点也不想知道的秘密,更别提这种事啦。”他有点漠然,但嘴角还是忍不住翘了起来。“我挨了鞭子以后,大家把我抬回来,他脸白的像坨猪油,躲在墙角吐了又吐,就那么蹭着墙瘫成一堆泥。我倒是不怎么介意啦,就是记得当时觉得真他妈有点滑稽;明明我是那个挨打的,怎么他倒惨得像个娘们儿呢?”

我嗤了一声,“你怎么不好好挖苦挖苦他哪?他好大的狗胆!他到底什么意思?我知道阿兹穆尔你挨鞭子的事,那当然是所谓的‘光荣的疤痕’!人人都明白!”

“是啊是啊,”他止住了笑,“那一次算是啦。可是我站在那里挨打,人人也会看得到我以前也挨过鞭子,对不对?可没有人过来问过我那个伤疤是哪儿来的。所以他才这么说。”

他的话让我愣在当场。

没错。挨鞭子不止是残忍;还很羞耻——那会留下永久的烙印,就像给脸上打上烙印,或者穿透耳朵那种刑罚一样。显而易见,詹米宁可舌根咬烂,也不愿意向别人吐露这些疤痕的来由,自然会有人猜测这些鞭痕也许源自什么不光彩的过去。

我早就习惯了詹米在人前从来都会穿着衬衫,但我从来没想过实际上阿兹穆尔的那些人都知道他背上的疤痕。既然他从不示人,大家也就假装那疤痕从未存在——只有汤姆·克里斯蒂耿耿于怀。

“哼!”我愤懑道,“好吧,去他妈的吧。可他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詹米轻笑了一下。

“因为他不喜欢我看他那么狼狈啊。我猜,他大概是想挽回点面子吧。”

“哼!”我叉起双手,“既然你提到,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要那样?我是说,要是你知道他那么怕血,为什么还非要在那里看着他呢?”

“因为我知道要是我不在啊,他肯定会晕过去或者哭得像个怂蛋啊,”他答,“可是要是我在那里瞧着啊,你就算那针去戳他眼睛,他大概都能忍住不叫啊。”

“你也知道哇?”

“我当然知道啦,萨森纳赫。不然你以为我非要待在那里做什么?倒不是说我不欣赏你的高超技艺,可是你也晓得啦,看你拿针线在人肉上缝缝补补真不是什么有助消化的好事呀,”他瞥了一眼一边血迹斑斑的绷带,撇了撇嘴,“你说,咖啡这会儿还热不热?”

“我去再热热。”我把擦净的剪刀放回护套,又重新消毒了缝合针,套上一根新的缝合线,小心地把它们盘进一个盛满酒精的小瓶子里,以便下次随时取用。

一切完工后,我把一应设备放回搁架,转身看向詹米。

“你并不怕汤姆·克里斯蒂,是不是?”我问道。

他眨了眨眼,有点意外,大笑起来。

“上帝,当然不。你怎么会这么想,萨森纳赫?”

“呃……可能是你们俩平时针锋相对的样子吧。就像两只山羊,头顶头,看看谁更强一样。”

“哦,那个啊,”他不值一提地摆了摆手,“我的脑袋可比汤姆的硬多啦,他心里明白得很呢。不过呢,他也不会让步,总之是别指望他能对我摇尾巴示好啦。”

“是吗?那你想怎么办?你总不会强逼着他承认你更厉害吧?”

“不会,”他淡淡笑笑,“要是有人固执到八年来在一个牢房非要和一群高地人讲英语,我猜他再跟我杠头个八年也不是难事。当然,对他而言倒也不错。”

我深吸进一口气长长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真弄不懂你们男人。”

我的感叹惹得他差点呛住。

“可不是,萨森纳赫。最好别去弄懂啦。”

小诊室现在又变得井井有条,准备好随时应对各种突发治疗。詹米伸手正要熄灭酒精灯,我却拉住他的胳膊。

“你向我保证过,要对我诚实,”我说,“可你对自己诚实吗?你不是因为他总是和你挑刺,所以才那么折磨他吧?”

他顿住看向我,眼睛一片清明,不带有任何防备。他伸出一只手鞠住我的脸庞,手掌是那样的温暖。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我永远不会对他们撒谎,萨森纳赫。”他轻柔地说,“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我自己。”

他说罢温柔地亲吻上我的额头,然后转身吹熄了酒精灯。

“你的知道,”他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高大挺拔的剪影矗立在走廊里,“我当然可能会受骗。可我绝不会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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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挪动了一下,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我想我的腿断啦。”

“才没有。”他的妻子此刻已经冷静多了,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不过呢,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亲你一下。”

“你真是太可心啦。”

床垫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响动,她爬到一边开始治疗,却发现布丽安娜赤裸着跨坐在他胸前,惹得他真想起身点上蜡烛。

她亲吻他的小腿,有点痒;但他忍得住。他伸出两只手去细细抚摸。没有灯光,盲人的技艺也有效。

“我十四岁上下的时候,”他不无梦幻地低语道,“因弗内斯有一家商店的橱窗展出的东西迷人极了——我是说用那个时候的眼光来看。是一个年轻漂亮的服装模特,可那模特身上除了内衣,什么都没穿。”

“呣?”

“嗯,就只有粉红色的束腰,吊袜带,还有同色系的胸罩。人人都惊呆了。所有的委员会都纷纷抗议,城里所有政府部门电话都快要被打爆啦。第二天,他们就把模特撤换下去了,可到了那个时候,因弗内斯全城的男人都在那个橱窗转悠过啦,一个个都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从窗前走过。现在想来,那真是我见过的最香艳的东西。”

她的动作停了一下,黑暗里他猜测她大概是在回头看他。

“罗杰,”她沉思着说,“我觉得你真是个变态。”

“我承认,不过我是个夜晚视力超好的变态。”

这话引来她的大笑——她这一晚的发泄终于散去,他微微抬起身,在面前的黑暗中抚摸着那一团柔软左右亲吻了一下,又满足地靠回枕头。

她亲吻了他的膝盖,低下头,脸颊贴着他的腿,长发披散下来,如一团凉爽丝滑的云盖在他身上。

“对不起,”她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起。

他轻轻哼了一声,一只手慢慢抚摸她圆润的臀部。

“没关系。不过真可惜;你那么发了一顿飙以后,我本来是想好好瞧瞧他们脸上的模样的。”

她忍不住嗤了一声,温暖的呼吸扫过他的腿。

“是该好好瞧瞧他们的脸,”她冷冷的说,“还真是有点扫兴。”

“可不是嘛,”他承认道,“明天再给他们看吧,他们肯定会喜欢的。”

她叹了口气,再次亲吻他的膝盖。

“我不是有意的,”她又说,“我说都是你的错,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他依旧慢慢抚摸她,“没关系。而且,你也没算说错。”实际上,他并不想假装自己没有受伤;但他并不会感到愤怒;毕竟,愤怒并没有用。

“你并不明白,”她突然直起身,在昏暗的窗前仿佛一尊方尖碑一样。她甩过一条腿,滑到他身边趴下,“那是我的错。也许,也不是我的错。只不过是时机不对而已。”

他伸手环住他,把她拉近才回答。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该互相责备,好吗?”她的喉头发出一声含糊的大答应。没错,这些责难都毫无疑义。

事实再清楚不过;她在某一晚怀上了杰米——也许是和他,也许是和斯蒂芬·邦尼特,没人知道。实际上,他们已经又尝试了好几个月,可似乎,小杰米越来越像要成为他们的独子。也许,布格太太和那些妇女嚼的舌根有一定的道理,也许真是他自己缺少了那么点激情呢?

你的爹地是谁呀?一个爱尔兰口音的声音在他脑海中飘过。

他忍不住狠狠咳嗽了几声,又躺了回去,努力把那一缕思绪抛开。

“我也该向你道歉,”他更换了话题,“我平时的样子确实像是总要你做饭洗衣服,不鼓励你做那些化学实验。”

“那是因为你就是这么想滴,”她闷闷地说。

“我是说,我不介意你不做饭啊,我只是怕你把屋子烧光了。”

“我保证,下一个项目肯定不会这样,你会喜欢的。”她紧紧贴着他的肩头,“这个项目基本上都是水。”

“呃……那就好,”他的声音里依旧疑虑重重,“你说基本上?”

“当然还有些土之类的。”

“没有火烧之类的?”

“只有木头,一点点。没啥别的啦。”

才德的妇人谁能得着呢?”他轻轻背诵,她的价值远胜过珍珠。她寻找羊绒和麻,甘心用手做工。她为自己制作绣花毯子,她的衣服用细麻和紫色布做成。②

“我倒想能找到一种植物染料,能给我染出真正的紫色,”她惆怅地说。“我真想念那些鲜艳的颜色。还记得我在‘登月派对’穿的那条裙子吗?黑色裙身,点缀着荧光粉和柠檬绿的饰带?”

“当然,印象深刻。”私下里,他觉得家染的那些天然颜色更适合她;她穿着铁锈色或者褐色的衬衫,灰色或者绿色的外套,让她看起来就像来自异国的可爱地衣那么明艳。

他突然那么渴望看到她的模样,伸手摸索到床边的桌子。他记得进屋的时候她把那个小盒子丢在了那里。不管怎么说,那可是她设计出来专门在黑暗中使用的;他掀开盖子,拿出一根裹着蜡衣的小木棍,黑暗中那小小木棍的一端圆圆泪珠一般的柱头在黑暗中闪烁着金属一样的光泽。

“嚓”的一声,他的心都因为这熟悉的声音变得轻快,一团明艳的火焰在黑暗中亮起,带来一阵硫磺的味道——仿佛魔法一样。

“可别浪费光啦。”尽管这么说,她还是笑了,一脸欣喜,一如她第一次向他展示这成果时一样。

她的头发刚刚洗过,蓬松而干净;肉桂色、琥珀色如一团红晕一般披散在肩头,在火焰中闪闪发光。

“她不因下雪为家里的人担心,因为全家都穿着朱红衣服。”他轻柔地默诵,另一只手鞠起她,手指轻轻在她的脸颊旋转,绕起一缕火红的头发。

她的长睫毛低垂,仿佛慵懒的猫儿,但嘴角挂着温存地笑意——那嘴唇可以伤人,也可以医治人。火光在她的皮肤上跃动,右边的耳际有一枚小小褐色胎记。他真想就这样地老天荒地看下去,可火柴的光慢慢暗了下来。火焰就快燃到他的手指时,她及时吹熄了火焰。

黑暗中依旧残留着燃烧后的气息,他在她耳边继续背诵:“她丈夫心里倚靠她,必不缺少利益。她一生使丈夫有益无损。我的姑娘,这说的就是你。”

①掌腱膜挛缩症,又叫杜普征氏掌挛缩(Dupuytren’s Contracture)是一种侵犯掌腱膜,并延伸至手指筋膜,最终导致掌指及指间关节挛缩的进行性发展的疾病。

②旧约箴言第31章(和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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