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老了/ 头发白了/ 睡意昏沉/ 当你老了/ 走不动了 / 炉火旁打盹 / 回忆青春 /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唱的时辰 / 爱慕你的美丽 / 假意或真心 / 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 / 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 当你老了/ 眼眉低垂 / 灯火昏黄不定 / 风吹过来/ 你的消息 / 这就是我心里的歌"这是歌手赵照的《当你老了》,他唱给他的母亲。
11天后,我的爷爷去世,我想把这首歌还有这篇文章,送给我的爷爷。余华说:“死亡不是结束,而是走出了时间。”
我无意渲染死亡的严肃,包括狰狞。爷爷走的时候,极其平静,他没有踢走身上的棉被,他没有情绪不安的呜咽,只是气息及其平稳的,平稳得就像他只是在安睡。除了过分削瘦的脸庞,还有,我们红热的眼睛,一切的一切平静的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但是,在我们确认他已经离开之后,空气开始浑浊,我们似乎都透不过气,我们齐刷刷的哭号,我们一起喊着,我们的鼻涕,我们的眼泪,我们剧烈跳动的心脏,我们颤抖的声线,与他的平静形成了对比,可怕的对比。我希望,他能戏剧般的,直起身,愤怒的怒吼我们,让我们闭嘴。
我开始回忆他的一切,鲜活的曾经,让我故作坚强,觉得,他还在。
他爱吃甜食,酷爱糖。他爱喝茶,他的人生味道就像是一杯加了糖的普洱茶,普洱苦涩的口感做了基底,所以,多少红糖的添加都只是后味。
独生子,在那个年代是极少见的,一个人,妻子,六个孩子,两个老人,我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将这六个孩子从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一渡过来,到后来,孩子们一一成家,谋生艰难,他的妻子就在这个人生的分水岭处与他作别,他的妻子再熬一熬,所有的苦辛都能看到成果,但是,白血病,这个在现在看来治愈机会极大地病将她压垮。曾经鹅蛋般的脸不再白皙,曾经勤劳的双手不再有力。他看着自己的妻子离开,他无能为力。或许从那以后,他的脾气逐渐变坏。很坏很坏。我猜测,如果他美丽的妻子还在,他或许会存在很久。甚至看见我们这些小辈成家立业。
后来,我的母亲与我的父亲结婚,有了我之后,我认识了他。爷爷这个名词在我的嘴边停留了十八年,我觉得还能再久一些,他很健康,至少看起来健康,他听戏,跟着电视一起念词,他散步,整个下午不累,他生气,火钳被他拍的啪啪直响。他能被我逗得哈哈直笑,也能被我气得直摇头。干瘪的腮帮,没剩几颗的牙齿暴露了他的年龄,他读书,也还写字,尽管不是很多,但是,笔画跟他一样硬朗,他还作过诗。他活的太刚强了,自己一个人留在那个小山村,守着一个院子,每年在最冷最热的时候来我的城市停留两个月,他像是一只鹰,苍鹰,即使老了,也还是铁爪铮铮,从不软弱,他曾经光彩的羽毛即使光泽不再,他却依旧傲立着身子,热风冷眼,他不依靠任何人。
转眼,郑州的七月来临,七月一半雨水一半火焰,潜伏的六月也同样惴惴不安,我在一个雨天的黄昏,看窗外浑浊雨水横行霸道,心中郁郁,想起六月中旬的某天是他的生日,再提这个字眼,多了些许心酸,去年的那个时候,我与父母亲从郑州驾车回到那个小山村,与他一起迎接这个对老人来说弥足珍贵的日子,我们欢声笑语,他的七十二岁生辰很是热闹,你精神矍铄,与他的老伙伴,新后生共同举杯。只是一年的光景,不过四季轮回而已,不过渺小的花儿又败又开而已,不过他背上的廯病又痒一回而已,不过他眼角的皱纹又多一条而已。我们也还自私的以为,这一年不过是他生命长河中的有一颗平凡的沙粒,谁知,这竟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堤坝,我们以为他的咳嗽,胸闷是老年人再普通不过的象征,谁知,这竟是最后时刻的警钟。只这一年,彼时彼刻,他酒意微醺,此时此刻,他在泥土下召唤黑夜,彼时彼刻,他怡然众乐,此时此刻,他的歌谣在风中长眠。
我们这才幡然醒悟,可我们却无能为力,菲茨杰拉德说:“我们既身在其中有身在其外,对人生的千变万化既感到陶醉又同时感到厌恶,我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你又不能永远的活着。你又不能永远的活着”我的心境便在这句话中,不差毫分。我们似乎把他隔离在造化衰亡之外,我们觉得什么都会消失,唯独他不会。我们的想法尽管愚蠢,可是至今日,我也觉得他依旧活着。我们开始反思自己的种种,尽管这反思是苍白无力。父亲是兄弟姐妹中生活的最好的,有一所属于自己的大房子,在郑州这个二线城市扎下了第一代根系,我们的条件绝对允许他来居住,可他总也以相同的理由拒绝我们,他留在哪个村落,粗茶,淡饭,孤灯,空院,青山,林风,蛙鸣,犬吠,鸡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许是粗茶喝坏了他的身体,也许是淡饭吃坏了他的胃,也许是孤灯照坏了他的眼睛,也许是空院冷坏了他的心境,也许是青山遮住了他的眼界,也许是林风吹走了他的元气,也许是蛙鸣犬吠鸡晓扰了他的清梦。他的身子轰然倒塌,里面已经无药可救,病入膏肓。这一次,他没能站起来,他没能挥舞他的老烟袋,他没能扯起嗓子唱着古老的歌,他没能猛地跺脚向大家提示他的存在,他没能敞开皮夹克大声说自己不冷,这一次,他没了力气,没了声响,没了脾气,任由我们抚摸他粗糙的手掌,任由我们拥抱他不听使唤的身体。
我的父亲像是一个孩童,哽咽着喉咙,抹着眼泪跟我解释他的病情,我的母亲不再向我道说关于他的苦水,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我的三个姑妈肆无忌惮抽泣,我的大伯,平日里极少说话,他怔怔的望向病榻上的他,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我的小叔,攥着手,来回踱步。他的离开彻彻底底打破这个僵局,大人们总是把感情藏得很深很深,就像他们的伤心会有保质期,时间一过就会失效。我是小孩儿,我会难过很久很久,我会凭空回忆以前的简单快乐,我放学,他背着我,走过泥泞满路,走过田埂道道,走过春秋轮渡,走过整个童年的曾经。
想起来小年夜,我跟他说,一会儿我问你,“爷爷,你会唱小星星么, 你就回答不会啊,然后我就接你的话说,我教你好了,你就说,好呀。”我问他听明白了吧,他点头笑,“恩恩,可以可以。”我放心开始问,“爷爷,你会唱小星星么?”他若有所思,看看夜空,说,“星星?你看星星多亮多美。”
现在雨已经停了,放晴的夜空,我打开窗户探出头来,去找他说的那颗星,夜幕万里,星星点点的微茫里藏着属于他的光,也藏着我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