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中文系本科生,以我手写我心。感谢阅读,尊重原创。❤
『一』
下雨了。
她在街上,站住了脚,看周围的人慌慌张张从身边跑过。一个,两个……她数着。
有的腋下夹着公文包,有的拿着手机打着电话……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都因为这个未曾预料到的破天气感到无比焦躁。
她看着他们的表情,一直盯着。
空气里有一股泥土的气息,伴着风,送到她鼻翼。
她忽然抱着头,蹲了下去。
『二』
也是这样的下雨天,在这条漫长又拥挤的长街。
她牵着妈妈的手,沉默地走在路上。表面安静,心里高兴得在弹琴。
她喜欢钢琴,但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踏出了琴房。
因为妈妈不许。
很小开始,妈妈不许的,她再也没有做过。因为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得到一个小小的奖赏——妈妈会牵住她的小手,冰凉凉的小手,带着她往前走。
妈妈停住了脚步。她的心跟着一顿。手上空了——妈妈松开了她的手。
她惶恐,抬头,妈妈把手上的小伞撑开,塞在她手里,淡淡说:“你不是喜欢冰淇淋么?我给你买去,你在这里乖乖等着。”
她拼命点头,高兴得要命。她以为妈妈喜欢她了,她这么乖,妈妈终于喜欢她了。
她只顾着点头,错过了那一刻妈妈脸上的表情——那是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
她不知道啊,知道了,就不会贪心要冰淇淋了。她再也不会吃冰淇淋了,只要妈妈一直牵着她的手就好了。
她撑着小伞,在路边等啊等。
雨一直在下,屋檐下挂了一长串珠花。她盯着,突然好想去碰碰那串漂亮的珠花。
她的手半伸出伞外,又迅速收回来。
妈妈见了她,要骂她的。
上次她感冒了,妈妈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妈妈,妈妈,我好冷呀,你快回来吧,我不要吃冰淇淋啦。
我们回家。
雨早已停了。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撒下,一个小小的孤单的身影,坐在马路伢子上,头低下,不再说话。
『三』
“哎哎,她向这里走过来了,我们快走开……”
“就是她呀?真的有你说的那样邪门吗?我不信我不信……”
交头接耳,七嘴八舌。
她拐了个弯,进入这条长廊。
她的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刹那,霎时一片寂静,仿佛一分钟前那些嘈杂的声音不是从这里发出的。
她今天穿了小皮鞋,走路起来踢踏踢踏。可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没有人来夸夸她的鞋,反而纷纷避开她?
她进入教室坐下。
不一会儿,班主任进来了。
班主任抱歉地说,对不起大家,昨天我家里有点急事,昨天的作业就不批啦。
她举起小手,弱弱地说:“老师……你的耳朵后面,有东西。”
班主任把手往耳后一抹,是面膜的残渣。
她见过妈妈敷面膜的样子。妈妈懒懒躺在躺椅上,打电话。电话那头似乎是个男人的声音。
妈妈挂了电话,她盯着妈妈。
妈妈说,一个女同事约我逛街,你爸爸回来告诉他。
她点了点头。终于忍不住,开口,“妈妈?电话里不是个男人吗?”
妈妈骂:“小孩子家家,胡说八道。”没再理她,面上的仓皇之色却再掩盖不下。
班主任的面色一下子冷下来,凶狠地盯着她,仿佛要撕碎她。
放学后,有人跑过来告诉她,“老师给你换座位了,最后一排,最后一个。”
最后一排只有一张桌子,桌子腿是木头的,被墙边的白蚁腐蚀了半条,摇摇晃晃。
她安静地收拾了东西移过去坐下。
老师,我不喜欢这个角落的,我害怕。
“哎哎,听说了吗?她又干蠢事啦!,连班主任都敢管,以为自己是什么呀!”
“就是就是……我昨天没做作业,今早上撒了个谎,又不关她的事,偏偏在那说三道四。”
“嘶……太可怕了。算了,咱们离她远点就是了。”
她靠在窗台,走廊上的声音正在渐渐远去。
以为自己是什么吗?
不是的,她只是看到了啊。看到那正在越开越茂盛的黑色的花。
闭上眼睛,亲戚们看着她的异样的眼神,在一大片黑色的花中间,异常地可怕。像要吞噬她。
『四』
她醒过来。
护士长穿着粉红色的制服,静静站在床边,望着她。
她说:“我没病。”
我没病。病的是你们。
护士长的脸色几乎没有变过。
护士长随她叫了一会儿,右手拿着托盘,左手把托盘上的药和水递给她。
她不接。
护士长皱了皱眉,夺过药片扔进水里。
药片迅速沉下去,发出滋滋的声音。水变得浑浊不堪。
她的下巴被捏住,浑浊的水灌进喉咙。
她不停咳嗽。
护士长转身离开。
她开始拒绝和人说话。
她喜欢待在院子里,蹲在草丛旁边。
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自己知道的,她是一只蘑菇,她只和自己的同伴说话。
蘑菇从悬崖边上长出来,没有阳光也照样长。
只不过,长出的,究竟是毒蘑菇,还是好蘑菇?
『五』
她用了一个月时间,让自己“正常”。
不再反抗,不再大喊大叫,也不再一天又一天地蹲在院子里当蘑菇。
两个月后,她从精神病院出来了。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兜兜转转,又回到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街。
天是亮的,亮的可怕。她眯了眯眼睛。
对面一对母女走来,撞了她的肩膀。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抬头对她说:“对不起,大姐姐。”
大眼睛扑闪扑闪,惹人疼爱。
多好啊,这样的小姑娘。
她笑,笑到眼泪都出来。
『六』
她去了以前的家。
虽然小小的时候被扔在街上,小孩子的记忆也并非那么容易抹去。
她循着当初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经过放置了秋千架子的公园,最后来到了一栋老建筑前面。
没有变化。暗红色的墙纸快要脱落,门口的路灯依旧黑暗。
她走到家门口,坐下。
没有敲门。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身份。
寒风瑟瑟,她伏在自己的膝盖上,想借此获得更多温暖。
家门口的灯忽然一下亮起。
她似乎受到了刺激,猛的一下站起。
对面,一个提着菜的老妇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她拘谨,慌了神,急急忙忙把自己的脸缩在衣领里,绕过老妇人往外走。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老妇人微微颤抖的声音穿透耳膜,稳稳到达她耳朵——
是,小小姐吗?
她回头,泪水决堤。
『七』
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她的手渐渐回温,思路却仍然一片混沌。
她不知道怎么了,竟然鬼使神差跟着老妇人进了这屋子。
二十多年来不曾踏入的领土。
老妇人忙着给她泡茶,她推说不用了。一边环视着几乎没有任何改动的屋子的格局,一边小心翼翼地问:“她……不在吗?”
老妇人没答话,把一杯清茶搁到桌子上。桌子上有浅浅的痕迹,那是她一年级用铅笔写字太用力留下的疤痕。
她用手去碰茶杯,却弄倒了,忙手忙脚乱用手去扶。
她碰到了一个硬物。是一个相框。
相框很快被顺手扶正。
她瞥了一眼,呆在原地。
那是她幼儿园画的画,名字是“我和我的妈妈”。那天她兴高采烈拿着画给妈妈,妈妈却一脸淡然地随手搁在一旁,当天晚上画就进了垃圾桶。怎么会……
老妇人注意到她的镜片上涌起一层淡淡的雾气。
老妇人叹了口气,开口:
“你妈妈,得了乳腺癌,末期。
末期癌症,多么可怕的一个词语。曾经以为八竿子打不着的疾病,忽然将厄运降临在你妈妈头上。
你小小的,还不会说话,在婴儿床里哭着要妈妈喂奶。
你妈妈憋着泪,看别的女人给你喂奶。
她拒绝给予你感情,因为终有一日要收回。与其这样,不如一开始便不给。
多吝啬的人哪!
她在你目光所及之处,永远是冷漠的。
可是,你不知道,你把头转开之后,她是用怎样的眼神望着你的。
炽热的爱,绝望的爱。
你们装作平静地牵手,内心却同时掀起波澜。”
她摇头,再摇头。
“怎么可能,妈妈明明把我丢下……”
“是丢下了。
被丢的是你的妈妈。
她昏倒了,在大家都匆忙撤退的大街上,在通往冰淇淋商店的路上。
她进了医院。醒来第一件事是找你,你不在身边。
她发了狂,拔了针头去找你。一家一家店铺问,你却再没一丝消息。
她拒绝治疗。一周后,她离开了这个尘世。
走的时候,她手里抓着的,是你出生的襁褓。”
那个时候,她就在旁边的。
妈妈和电话那头的医生询问病情,她却只顾着童言无忌。
有什么可骄傲的呢,以为自己是谁呢。
都是自己,亲手毁了这一切。
『八』
她在家里,妈妈的房间睡了一夜。
没睡着,当然的。
只一下又一下,摸着床单上的褶子,将脸紧紧贴住冰凉的枕头。
天没亮,她就悄悄离开了。
她去的方向,是学校。
上学的路上,曾经多么美妙。
好友窃笑着追上她,彼此在欢声笑语中并排走向学堂。
她悄悄推开教室的后门,坐下。
讲台上的那位,已经鬓角斑白。
她看着昔日的班主任底气不足的声音,略微佝偻的背,叹了口气。
忽然觉得也没那么恨了。
说到底,是她太傲,太倔。
最后一排她曾经的位置,坐着一个看上去和她一样文静的女孩。
她悄悄靠近,问小女孩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小女孩见到她也不惊奇,偷偷靠近了她耳朵说:“老师说,这样子就没有男生嘲笑我脖子上那个丑丑的胎记啦。”
她心里一动。
换位子前一天,她从走廊路过,摸着自己的脖子,叹道:“糟糕,这个疤痕,男生看到了又要嘲笑我了。”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铃声响起,下课了。
当年那个中气十足的班主任微笑着看向她的方向,说:
“来我办公室喝杯茶吧!”
班主任还记得她的名字。
她坐下,对面是轻轻揉着太阳穴的老师。
班主任闭着眼,对她说:“你这个孩子呀,当年就是太倔。别人说的不听,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不过也没错,错就错在呀,你用对的部分,拼凑出了错误的版本。”
她苦笑,可不是么。
班主任笑着说:“事情过去很久了,我却还记得你当年在课堂上揭发我的事情呢。
明明看着那么胆小的一个小姑娘,居然敢那么孤傲地指着我说老师你耳朵后面有东西。
是啊,你眼睛很毒。
前一天,我刚和我的老公离婚。我们吵了一夜,第二天我的脸几乎是肿的。我敷了好久的面膜,才敢来上课呢,哪知道你这个鬼精灵,一眼就看出来了。”
说完,还点点她的额头。
她耳朵渐渐红了。
她松了松领口,佯装很热的样子,站起身,说要告辞。
班主任看出她的不自在,慈爱地说:“走吧,孩子。我只送给你一句话,万事万物由心生,由心造。一个人的内心充满了什么,她眼睛看到的就会是什么。”
去吧。去寻找你自己的眼睛,用最真诚的不会逃避的心。
『九』
她在意识模糊中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她微微皱了眉,似乎这是医院的味道。
她睁开眼,眼前是放大了的人脸——老妇人的脸。
护士递给老妇人一杯药水。
她盯着护士的动作。
医生从病床旁走开,手中拿着记录病情的本子。他一边刷刷在本子上写字,一边轻声念叨出来:
被害妄想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