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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清晨的雾霭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灰白色的波纹,往往时光轮转到了这个时候,北方的冷空气里就开始夹带着些许欢乐的暗示,人们也在瑟瑟发抖中有了些积极的期盼。
邓老太心里却五味杂陈,早些年一到腊月,二十几里就已围着锅台,忙得热火朝天了,使出浑身解数,摆出来一锅锅、一笼笼吃食,看着孩子们吃得开心,快快活活地过个充裕年,那是一年中最惬意、满足的时候。最近几年,是越来越没那味了。
已是腊月二十二,一大早,平日里能睡到十点才起床的儿媳妇,这天不到六点就起来了,邓老太照例守在厨房烧开水,见她欢喜着把孙子的玩具小汽车、围巾、帽子装进不同的旅行收纳袋里,然后挑了一个最大号的,把孙子的冬装一股脑全塞了进去,说是要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娘家过年去,这阵势是打算在亲家家里住一段时间了。
也好,这样她也就不用忙活着准备过年的吃喝了,那些花大功夫的事,包饺子、煎豆腐,炸酥,炸油条,哪一样不把人累得腰酸背痛的?虽然邓老太不怕累,可是年龄大了,终究还是不如年轻的时候,这样的折腾一次,得缓好些天。
想到油炸食物,邓老太突然一个激灵,孙子已经说过两次想吃萝卜丸子了,原本想着等到二十九晚上,跟油条、豆腐和酥一起炸的,计划赶不上变化,得赶紧把面发上,这下一去,就是好些天,总得吃了再走罢。
盘算着晚饭吃过,面也就发酵好了,邓老太放下碗,就揭开锅盖,一看,嗬,足足大了两倍的面团,快要溢出盆子了。伸手碰上去,再往开了一提,随着气孔破裂的嗦嗦声,沾在手上的一层面皮下,全是马蜂窝一样的孔,邓老太满意地搓掉粘在手上的面丝,开始揉面。
儿媳在卫生间招呼着孙子洗脸,儿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泡脚,邓老太准备把丸子炸好了,再去睡觉,明天去外婆家,高低明早要给孩子安排上的。
邓老太喜滋滋地享受着这样的小忙碌,系上围裙,擦好萝卜丝,把细细的白萝卜丝搅匀在稀软的面团里,再放上各种调味料,她炸的丸子松软美味,因在学校食堂上过一年班,家常菜、小吃手艺自然不在话下,这边丸子可以成型了,那边锅里的油温也刚好上去了。
邓老太轻车熟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些步骤,当从筷篓里挑出一把圆圆的勺子,准备把面团团成型时,突然惊觉,盐忘放了,连忙挖了两勺盐撒进去,重新搅拌均匀,真是老糊涂了,盐都能忘了?邓老太边搅边忍不住自嘲起来,搅拌好了,就开始用勺子挖成圆圆的一个,顺着锅边往下丢。
晚了一步,不免有点慌张,连丢下去十来个丸子,占满了油面。先丢下去的,已经开始变得金黄,“呋呋”地响着打转,邓老太拿出筷子,翻动一下,使底面朝上,两面炸均匀,在翻到第三个的时候,突然,听得“砰”的一声,成片的油从眼前划过,落在地上,随之手上一阵疼痛,邓老太直觉完了,手背像是中了重重的一击,她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
儿子闻声跑进来,看她屈就着身体捂住手,忙问她烫到了哪里,她颤抖着把手伸出来,这才看见,手背一片深红,心想不好了,怕是肉要给烫掉了?儿子赶紧打开水龙头,让她把手放在水下冲着。
紧接着,儿子把火关了,边看着锅底诧异地说,火太大了吧,邓老太这才想起,刚才忙乱中,忘了把火关小点,烧油过后,要控温的,刚下锅的丸子遇到高温,表面迅速凝结,里面憋着一股气,这才会炸了,邓老太自责地看着手背由红变白,烫着的地方起了一层厚厚的白皮,皱皱巴巴地附着在那里,她试着把手从水里拿出来,却是钻心的、火燎燎的疼,只好再放进水里冲着。
儿子从外面拿来一瓶薄荷牙膏,撕开瓶口的锡箔纸,手掌握起对着邓老太的手背使劲捏,一瓶都敷了上去,可丝毫没有觉得清凉,还是热乎乎的炙烤感,她把糊着牙膏的手背放进水流里冲,牙膏一点点被冲散开,儿子拿来纸擦掉,问她,去买点药吗?她摇摇头,说不用了,儿子看了看,讪讪道,那你多冲会,就出去了。
水冲了很久,邓老太腿站麻了,外面已经静悄悄的,儿子媳妇和孩子都睡了,邓老太的手更疼,水流似乎变热了。她活动活动腿脚,看着一片狼藉的锅台,想动手整理一下,可是烫伤的是左手,锅台也在左边,她着急地看着这只不争气的手,不对,不争气的是脑子,也不对,是不争气的年纪,对啊,过了年都66啦,不中用了,她有了些无助的惶惶然。
她愣神不动,保持着弯曲的姿势,又冲了好一会,手在水流里不疼了,她关上水龙头,准备收拾锅台,一离开水,火燎一般的疼又开始了。邓老太心一横,只管收拾锅台和地上的油,那个炸成了两半的丸子,一半滚落在厨房移门的缝隙里,一半崩到冰箱门上,又弹回到了锅灶边。
几秒钟过后,刀割一样的疼,可就让人受不了了,她赶紧接来一盆水,放在锅台边,然后打开火。
这次她等油温升起来,就把火调成了中档,虽然丸子的形状一点也不圆,但也凑合着炸完了,盆子里的水已没有了冰凉的作用,手在里面愈加难受。关了火,邓老太马上打开水龙头,像一条奄奄一息的鱼回归到了大海,瞬间疼痛减轻了。
夜深了,窗外的湿气氤氲进来,冬夜的专属冷空气,带着寂静和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惧,钻进邓老太凉冰冰的心里,儿媳妇一定也听到了的,却没有进来看一眼,问一声,老话说,婆婆再好不是妈,想着平时待她不错,饭端上桌,筷子递上,家务根本不用她动手,可老婆子有了伤痛,就是这般对待?邓老太的心像被针扎了般收缩,隐隐作痛中,没着没落地往下沉,沉到了无底的黑暗里。
邓老太在水槽边站到了凌晨两点种,有那么一阵,上下眼皮一合计,要睡过去了,又被哗哗的流水声惊醒,她真想有个床放在旁边,好让自己躺上去休息一会,忙碌了一整天,就指着晚上的一个好觉恢复体力,以继续第二天繁重的家务。
身体摇晃了几次,撑不下去了,邓老太决定去睡觉,她把手从水里拿出来,手背瞬间上像被扎进了一层钢针,火辣辣的灼伤感随之而来,疼就疼吧,邓老太离开能解决她疼痛的水龙头,朝着阳台的床铺走去,儿子家里房间不够,她就睡在阳台搭起的一个矮铺上。
邓老太感觉左手在止不住地颤动,她把手放在枕头上方,嘴里嘶嘶吸溜着,用眼睛爱抚着红通通的手,对不起啊,老伙伴,辛苦几十年,弯曲的手指,粗壮得没了女人样,老了老了,还这么狠狠地烫一下,你以为烫这么一下就不用干活了?明天一醒,那一整天的活都等着我干呢,我邓老婆子天生的奴隶命,跟着我,你受苦啦。
慢慢地,像在开水锅里煮过的手背肿了起来,鼓囊囊的一片,脑子的一根神经被提溜起来一样,硬生生地拉扯着,连着这倒了霉的手背,张老太觉得疼痛已达到了最高点,忍不下了,起身装一盆冷水,把手放进去,用不了一会,水似乎又热了,手再次疼起来,疼着疼着就有些疼麻了,邓老太苦楚地皱着眉头,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邓老太醒来,发现经过了一整夜凉意的侵袭,手没有那么疼了,但是是举着的情况下,放低了,随之而来的下坠感,手就又胀疼了起来,邓老太不得不举着这伤手,给一家人做好了早餐,在微波炉里加热了丸子,一盘一盘端出来,摆在桌子上,挪好椅子,招呼着她们过来吃。
孙子洗过手,边跑过来,边用奶声奶气地叫嚷着好香呀,邓老太听着高兴,觉得手烫伤算不得什么。小孙孙呲着牙,小心地咬一下,丸子上就有了一个小缺口,并扯出一截萝卜丝,孙子吃得眯着眼,享受极了,邓老太满足地带着笑意,给儿子、儿媳妇端上早饭,最后给自己也盛了一小碗。
儿子过来,拿起筷子问,好点了吗?邓老太用不在意的口气说,没事,过一阵就好了,儿子看了一眼她举在左肩的手,眼里有些心疼的恓惶。
儿媳妇拍着面膜走过来,叫着让孙子吃慢点,喝口汤,别噎着了,邓老太端起碗,送到孙子嘴边,孙子为了快点吃丸子,急急地喝下一小口,邓老太看得心生欢喜,不由笑着,端着的碗,半天忘了放下。
吃饭了,欢欢,邓老太招呼儿媳妇,何欢在洗手间里洗脸,没有应声,水龙头哗哗地流。
她今天不吃早饭了,儿子说,咋?这丸子好吃,时间来不及的话,装点带走,路上吃嘛,邓老太关切地说,儿子点点头。
吃过早饭,邓老太一只手收拾碗筷,擦好桌子,然后从橱柜里抽出一个干净的食品袋,装了一袋子丸子,给孙子提着,邓老太说,给妈妈吃。
孙子把袋子双手用力举到胸脯,走到卧室门口,叫着,妈妈吃,妈妈吃,儿媳妇一看,着急大喊,油弄到衣服上了,快放下,孙子不依,转身把袋子提出来,儿媳妇边扯出冬裙的衣领,边跟了出来,看着他抬起脚,把丸子放在餐桌边的椅子上,便又回去照镜子。
浩宝,看看妈妈漂亮吗?不多会,儿媳妇从卧室出来,用手提着裙边,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喜笑颜开地看着孩子。
好看,邓老太笑着说话,边把冲好的奶瓶递给了孙子,孙子拍着奶瓶肚说,好看,妈妈好看。
邓老太走到一边去叮嘱儿子,别忘了要给老丈人和丈母娘买礼物,富华说,早就买好,放在车子后备箱里了。
儿子一家三口拎着大包小包出了门,随着“砰”地一个关门声,家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邓老太也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没有太多事情要干了,不用计划一天三顿饭、洗衣、拖地、整理,带孙子出门遛弯了。
看着这有了清闲却享不了清福的左手,邓老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突然想去老头子那里了,老头子对她意见很大,屡屡怪罪她疏于夫妻情分,只顾着儿孙,导致他独居一方,活得像个孤寡老人等等。说起来,邓老太在他眼里真是罪大恶极,罄竹难书,丝毫不考虑邓老太在这里并不是享受,相反是熬着日子过下去。
孙子还小,儿媳妇虽说不是全天都在上班,可是她每天都有几个小时要做账,忙起来,总得有个人照应。儿子上班忙,不能让他分了心,一大家人都靠着他呢,这孩子不容易,为了事业,操心劳累,却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前年为了挣外快,接了个私活跑到武汉,四天挣了四万,回来那天,她搭眼一瞅,眼泪就下来了,儿子整个人瘦了一圈,三伏天的奔波劳碌,使他又黑又憔悴,回来当天就把买房子时借他大姨的2万元给还上了,还喜滋滋地给了她1000元。
当妈的最心疼孩子,为了儿子,她什么都能舍弃,儿媳妇对她再不好,她都能忍着,不光忍着,还要哄着供着,不能让儿子为她俩的关系而担心。
当然这次手烫了,儿子表现得有些不尽人意,不过临走时,从口袋里给她掏出了500元,叫她过年买点好吃的,邓老太一辈子务农,没有工作,也就没有退休金,钱是让人安心的东西,老头子不待见她,她倒是可以拿这钱买点东西去看看他呢。
邓老太去老头子那里,颇有种回娘家的感觉,老头子不赞成她带孙子,是不通人情,他倔了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说到底还是因为有工资,不愁没人问,不光有人问,还都对他挺尊重。
他从不带孙子们玩,孙子一吵闹,他就横眉竖眼,那厌恶的神情,哪像个爷爷,连陌生人都不如,这让邓老太一度很担心,儿媳们看到了要见怪,却也都好好的,她们对老头子毕恭毕敬,反倒对她这个天天干活的人冷眼相待。
大儿子家离老头子住处不远,但因为便宜的蔬菜、水果在更偏远的地方,所以她绕过了老头子住的小区。
回来的时候,右手里拎着一袋橘子,一袋香蕉,和几根粗壮的藕,水果是老头子爱吃的,藕可以加上排骨炖了补补身体,老头子经常凑合着吃,早上做一锅面条,多了热两次,能吃三顿,少了热一次,晚上就不吃了,说是天冷,不想动。
巨大的重量压在她的右手上,她屈就着腿,踉跄着行走在马路边,左手举高,手掌上缠着一层白色纱布,纱布被风掀开了一个角,迎风招展,像是跟人打招呼,姿势又甚是奇怪。
邓老太走走停停,平时半个小时的路,硬是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到了老头子楼下,实在累得走不了了,干脆坐下来歇一会。
邓老太在这马路边上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脑海里都是她和老头子的恩恩怨怨。
从年轻时,她就不受老头子待见,生活过得没有一丝温情,直到现在,还总是别扭着置气,屋子里都是自说自话的声音,想起那百般调节却又徒劳无功的空洞气氛,突然就觉得心灰意冷了。
在这热闹的小年里,城市的灯火阑珊又冷漠,家家都很温馨的样子,但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老头子再不喜欢,也比在马路上无家可归强,她要去,他也奈何不了的。
歇够了,邓老太便默然地朝着楼上走去。
老头子照例在沙发上看书,书是儿子买的,厚厚的一本,他看了一半,用大拇指和小指抵着两边,翘起二郎腿,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上,抬眼见是她进来了,也不说话,继续埋头看书。
邓老太把菜放进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两根藕放进水槽边的盆子,再转身看看老头子,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她问道,中午吃米饭还是面条?老头子嘴皮子动了动,挤出几个字,你看嘛,邓老太顿觉气氛好了些,总算是有个回复。
于是,她自在地从冰箱里拿出一小袋排骨,放在盆子里化冻,接着把藕拿出来放在老头子旁边的桌子上,又进屋拿来垃圾桶,然后跟老头子一起,并排坐在沙发上。
就这么坐了一会,两个人像两尊雕塑,空气安静极了,她像个唐突造访的冒失客人,老头子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意思,甚至把又头扭向了另一边,邓老太觉得好笑又可悲,想必人们还没见过如此怪异的夫妻吧。
邓老太说,建伟,你看我手,老头子瞥过来一眼,看着纱布下红通通的一片,眼里有些惊讶,问道,怎么了?邓老太心里一紧,终是有人问的,鼻子有些发酸,就说,油烫的,老头子听了,又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看书了,眼神在她看不见的那一面有了些许暗淡。
你来削皮,邓老太望向老头子,老头子起身,把书放回到床头,接过削皮刀,默默地削起来,他们走了?
嗯,邓老太觉得老头子比她还了解儿子媳妇。
老头子嘴翘了起来,哼,他们不走,你也不来。
邓老太想,这倒是实话,随即又说,可是来了,也不见你对我多好呀。
老头子还是面无表情。
邓老太闲不住,坐一会,便起身收拾屋子,门口摆了一地的鞋,刚才走进来使她差点绊倒,餐桌被钥匙、果皮、超市购物袋占了半壁江山,卫生间里黄色的污渍照例是要刷洗的。
一个手干活就是慢,做好这些,就到十一点多了,邓老太把米煮上,炖上排骨,从冰箱里拿出一块魔芋和一小把酸菜。
邓老太单手炒好了酸菜炒魔芋,端上桌,老头子放下书,自己去盛了一碗排骨汤、一碗米饭,盛好了,也不盖锅盖,等着邓老太去盛她自己的。
邓老太牙不好,吃不了烫的,就把盛好的排骨汤放在厨房凉着。
她边吃饭,边跟老头子拉呱,今儿小年啦,富军不知道回来没有呢!老头子不说话,邓老太又说,晚上小年夜,包不成饺子咋办?我这手……老头子还是不说话。邓老太说,你碗里藕不吃了给我,老头子吃藕每次最多两块,他碗里有三块,老头子听了觉得合理,脸上有了些缓和的神态。
邓老太见他这样的表情,像是得到了回应,又说起了晚饭的安排,这一只手干活不方便,晚上就少炒几个菜,锅里排骨汤吃不完,晚上热了吃掉,来时带了一些萝卜丝丸子,也热了,这样的话,这个小年也还不算差。
老头子继续不说话,邓老太伸出筷子把他碗里的藕块夹过来,放在自己碗里。
老头子吃过就去床上躺着看书了,看困了就开始午休。
邓老太慢腾腾地吃喝,终于可以不慌不忙地吃顿饭,这就是老头子这里的好处,她多少能在这有点当家作主的感觉,尽管不是那么完全。
等邓老太把一切都收拾停当,坐在沙发上歇了会,老头子睡好起来了,换上鞋子,走到门口时,停了一下,面向着门外说,出去买点降压药,邓老太想起自己的也快吃完了,就说一起去,之前买的在儿子家的没带来,老头子这里放的不多了,是得买些了。
老头子下了楼,直奔药店,药店就在小区门口,邓老太跟了过去,老头子买好药,付了钱就出门了,邓老太本还指望老头子能把她的也付了,却眼睁睁看他径直出了门,心不由颤抖着,一道凉意滑过,在这个寒冬的早上,愈加冰冷。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家,老头子进门把药往桌上一放,转身又走了,这次没说去哪里,邓老太看他顺着来路匆匆而去,猜测去了麻将馆,这是他每天必备的娱乐项目,麻将馆就在药店前面,他完全可以让她把药带回来的,却一句话不想跟她说,宁愿专门跑回来一趟,邓老太本来就凉冰冰的心,现在像是跌进了冰窖一样,迷茫、仿徨、难过。一辈子了,这样的日子多么熟悉,不同的是,受伤的方式,总会让人意想不到。
也好,邓老太其实喜欢一个人在家,这样就不必看别人脸色,不紧不慢地干活,她干了一辈子活,伺候了一辈子家人,看见家人就像看到了任务,没人在家的时候,她还可以照顾一下自己。
她内火大,老头子的柜子里,有一袋菊花晶,她倒出来一些在杯子里,冲上开水,然后盘算着晚上要吃的东西,一样一样准备起来。
天刚擦黑,老头子回来了,脸上看不出什么悲喜,不知赢了还是输了,赌了一辈子,脾性早已练出来,宠辱不惊输赢无意。
小儿子一家随后也来了,看着妈手上的伤,儿子儿媳问了一遍,儿子眼里带着责备的心疼,儿媳说要给她买药,她连摆右手,说不用,过几天就好了。
在大儿子家干活受了伤,小儿子给买药,邓老太心里隐隐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小儿子家的老大两岁了,正是捣乱的时候,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手里举着小汽车来回飞跑,嘴里跟着呜呜呜地模拟汽车的声音。老头子爱清静,可想要治住这孩子,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媳妇呵斥数次、瞪眼吓唬都没用,只好作罢。
本来这孩子是怕富军的,只是他这次回来过年,经过几天相处,熟了胆子就大了,他老子说话也不好使了。
老头子强忍着笑脸,不多会,就装不下去了,起身到沙发一角想要清静一下,其实并没什么用,一个小客厅,在哪都是一样吵,心里琢磨着,还是回卧室里好了。
儿媳妇大着肚子,行动不方便,儿子说要帮邓老太烧菜,她同意了,只在旁边打个下手,老头子顺理成章地回了卧室。
吃饭的时候,儿媳说孙子在学校的事,看着邓老太一脸懵的样子,不住地对她飞来白眼,那意思是,作为奶奶,你却啥也不知道,太不称职了!
邓老太当作没看见,该吃吃,该招呼招呼,一辈子嘲讽、讥笑、受的伤害多了,这点算什么,由她去吧,邓老太的确没带过这个孙子,早些年,为了给小儿子买房子,邓老太要去饭店打工,富华诚心正意地跟她说,不用去打工了,只要给他带孩子,以后富军需要钱,他就会帮忙,所以她才定下心,在大儿子家一待就是几年,直到现在浩浩上了幼儿园,平日里不需要看护了,她刚好也因上次的感冒巧合离开。
她永远记得,富军买房子前夕,眼看着房子都看好了,富华嘴上说着支持,钱却迟迟没到位,见他四平八稳的样子,邓老太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气之下,打包东西,回了老头子那里,出门的时候,想着这些年的期盼成了空,她跟富华激烈争吵,流着眼泪,匆匆而去。
一个星期过后,富华和媳妇一起来接她回去,说家里离不开人,承诺一起回去就取钱,见他这么说,她也就跟着回去了,富华取了16万,给富军凑钱付了首付,她看着小儿子买房、结婚、生子,心里愈加感激富华的帮忙,干活就更殷勤了,对大儿媳何欢也就更加包容了。
她认为小儿子多次受到哥哥的资助,直到现在,还时不时的去拿钱用,这跟自己卖力的干活是有些关系的。
再说富军丈母娘四十来岁,年轻力壮,带孩子一把好手,她自己的妈帮忙带,相处起来也无隔阂,还计较什么呢?我是在那里享福吗?每天活干不完,气倒受够了,我连个诉苦的地方都没有啊。
邓老太已习惯小儿子和媳妇的埋怨了,每次见面都是这些意思,明枪暗箭的向着她射来,她并不在意,作为一个一穷二白的老太婆,她只要看到儿子们一家人过得好,就比啥都强。至于儿媳想怎么说是她的事,她也奈何不了。
北方的冬天极其寒冷,风里像带着刀,刺骨的冰凉。夜里,冷空气从窗户里钻进来,游走在这小小的空间里,使人不愿多暴露一点皮肤出来受罪,邓老太把手放在枕头上,冷天利于伤口愈合,不像夏天,护理不当的话,会发炎溃烂,所以她不能使手背热起来,就那样凉着。
躺在床上,邓老太回味着老头子对她不理不睬的冷漠,想起他俩一起出门乘公交车时,他只付自己的车费。
又想到上次她用了他放在桌子上的两个硬币后,他就再也没在桌子上放过一个硬币了。
她周末过来整理家务,都是自己买好吃的东西带过来,他是不会出一分钱的,尽管一个月有六千多元的退休工资。
哎,哪怕是偶尔给她一百、两百,她心里也是高兴的呀,可他只愿意去赌,麻将桌上输多少倒是无所谓的,更不用说那每天都要付5元的桌位费了。
邓老太一生要面子,如此的境况,她也不是没想过对策,她想单独住,她打听过了,楼梯间里的那种小屋子最便宜,听扫大街的亮亮奶奶说,一个月租金大概要100元,她可以靠捡垃圾、纸壳卖钱来交房租,或者也去扫大街。至于吃,她从不追求吃好的,有米有面能对付就行,花不了几个钱。
她就是不想让儿媳妇知道自己无处安身,老无所依,她知道了定会高兴得笑起来,邓老太想不通一个人是怎么可以做到柔声说话,狠心办事的,也不想让在这周围定居的村里人知道,她到老还被姚建伟嫌弃,甚至闹到分居,村里的人,哪个不是人前爱看人笑话,背后嚼舌根的?从这点来说,儿媳妇跟外人确实无甚区别。
看着枕头上,红肿的手,邓老太的泪随着思绪滚落下来,泪水顺着她那沟壑纵横的皱纹爬下去,摔在枕套上鸳鸯的羽毛上,瞬间印湿了一片,那鸳鸯像是因为拖着一双淋雨的翅膀,而动弹不得的。
老头子晚上向她温存的时候,看她满脸的泪水,顿时火冒三丈,气鼓鼓地转过身体,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被子被扯来扯去,邓老太不得不过一会拽一下,胳膊更是被晾了一大截,夜里冻醒好几次。
老头子不再不理她了,接下来开始数落她的不是,说她不守妇道,这么坚守阵地,肯定是有了其他想法,说她没有良心,平时不来看他,没地方去了才来,把他这里当收容所了。
邓老太听了那些话,真想一走了之,为了不见他,想方设法不跟他待在一起,他在客厅,她就去厨房、卧室里干活或者发呆,老头子更气愤,说话更恶毒,晚上对她施暴,她奋力反抗,总也睡不好。
就这样到了元宵节过后,大儿子要回来了。
期间腊月三十过大年那天,她和老头子一起去了小儿子家,小儿媳对她已不再是那些含沙射影的话了,而是直接数落她不带孙子的恶行,并拿出其他家的奶奶来做对比,邓老太还是不说话,她看着小儿子家里条件不错,一桌子一桌子的好菜好饭,虽说她吃不了多少,但眼见着儿女富足有吃有喝,总是开心的,丈母娘干活利索,一会一盘菜地从厨房往外递,家里人客络绎不绝。
因为晚上睡不好,又总晾着胳膊,邓老太感觉有些头晕乏力,她白天就躺在床上,老头子书也不看了,气愤地说她是懒,这会在床上装病,过几天就是躺尸了。
有一天,小儿子来给他们送了一锅鸡汤,问他妈呢?老头子说,喏,在那躺尸呢,小儿子听了没说什么,出了门,心里很难受。
大儿子回到家,给她打来电话,邓老太把屋子收拾一番,就去了,半个月不见,心里还是挺想孙子的。
谁知去了以后,晚上在阳台睡觉时,窗户没关严实,风从窗户吹进来,本来预备发作的感冒,这下彻底开始了,各种症状,打喷嚏流鼻涕,嗓子疼,然后就是发烧,邓老太终于挺不住了,白天干不了活,就躺在阳台的铺上。
邓老太心急如焚,祈祷着赶紧好起来,家里一堆的活要干呢,把儿子从药袋子里找来的一些感冒药吃了,可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烧得昏头转向,儿媳妇不得不自己洗衣服,在阳台上晾衣服的时候,一脚踢翻她床铺前的拖鞋,满脸厌烦,邓老太转过头。
儿媳妇见使脸色没有用,实在忍不下了,直接对她说,你感冒了,就去爸那里,叫他带你去看病。
邓老太听了,先是一惊,相处这些年,她说过的难听话多了,只是在这生病严重的时候,没想到儿媳会这样的嫌弃对待,心里顿生悲凉,多年的劳累和付出,都换不回一点怜悯吗?
邓老太收拾了几件衣服,晚上儿子回来,跟他说,要去他爸那里住几天,你们自己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儿子答应了。
邓老太没跟儿子说儿媳的那句话,只说是自己想去,她清楚说了儿子生气,质问起来,都不好受。
老头子见她又来了,照旧不说话,邓老太开始温言软语,老头子这里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他再不好,这里也是个可以安身的窝,想来就可以来,管他说什么,不理就行,总是一家人,还是可以住的。
突然有一天,小儿子跑来,张口就要跟老头子借钱,老头子被这个儿子纠缠了这些年,早已不耐烦了,第一次决定拒绝他,就说没有钱,富军说他这次进的货多,转手就能赚到很多钱,而他的销量一直很稳,只需一周就可以把钱还给他,但是本钱得出啊,现在就缺二十万,老头子说没有那些钱,就银行卡上的一万五,而且是定期,富军说,也行,能凑点是点,那去取吧,老头子说,银行今天不上班,富军说那我明天再来,说完扭头就走了。
富军一出门,老头子就开始骂骂咧咧,说他不孝,说他不要脸,每次都说是最后一次要钱,可是过不了多久就又厚着脸皮来了,这下不给还不行了?还要明天再来,这个孽种!老头子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邓老太只好劝慰他,孩子创业期间遇到资金困难,找父母要钱也不算错,你忘记他去年冬天在郧县借钱的事了?孩子硬是在街上待了一整天,饭没吃茶没喝,找熟人,好话说了一箩筐,到最后也没借到一分,那天多冷,不吃不喝孩子苦不苦?坚不坚强?作为父母,你不心疼?还是给他吧,没有了,他也就不惦记了,等我们老了需要钱的时候,他总会管的,存那点钱就能养老了?你这住院都有医保,月月都有工资,还怕啥?生活总是没问题的。
老头子也不是没有隐侧之心,听老伴这么一说,也觉得有些道理,但是一想到还没捂热的存款,就心里不得劲,人老爱财,钱就是安全感,谁知道这孩子以后对自己孝顺不孝顺?到现在也没见他表示过多少孝心,倒是一直在啃老,想到这里,又恨起了邓老太,气呼呼地说,都怪你,要不是你惯着,他怎么会成这样?
眼看老头子气消了,邓老太也不在乎他的指责,只是想起这次感冒就难过,高烧已退,开始咳嗽了,咳得头疼欲裂,浑身酸痛。她每天都把暖水壶放在床边,躺着不动。能动的就是一张嘴,她得用嘴巴去感化老头子。
现在也不用她说什么,因为对小儿子的气愤,老头子好像决定跟她站在统一战线,钱几乎是被强制性地取走了,让他每天都要跟邓老太唠叨这件事,每天都在骂人。
更让老头子和邓老太生气的是,一个月过后,富军不仅没有兑现一个星期后还钱的承诺,还打个电话告知他们,他的钱买彩票输光了,敢情进货是假的?老头子怒火达到了顶点,嘴里嗫喏着,直骂他是个骗子,骗子,后悔当初生了他,真是造了天孽了。
邓老太心里很难过,又担心老头子别气坏了身体,就乘着咳嗽的间隙,劝他想开点,孩子还年轻,会翻身的,做父母的只能接受、鼓励他,让他振作起来啊。
老头子鼻子里发出气哼哼的声音,表示难以接受,电话里,小儿子说他输的可不是他这一点,而是八十万,整整八十万啊,要还到什么时候?他不敢想,想起来就跟邓老太一样头疼欲裂。
没几天,不知道是情绪不好,免疫力下降,还是被邓老太传染了,老头子也感冒了,而且是重症。
有一天,富军打来电话,说爸妈病了,他可以来照看,他最近都没有去上班了,有的是时间,老头子一听,气得火冒三丈,连忙阻止,说已经去过医院了,拿了药,生活可以自行解决,你还是赶紧找个班上吧。
大儿子的确背着妻子带着老两口去了医院,配好了药,现在在家休息,两个人都病恹恹的没有了精神,没有力气吵架,也没有力气怄气了,倒是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
邓老太盘算着,还有几天,小儿媳就要生,在老头子这里过不了几天安生日子了,这小儿媳,平时见面都对她一肚子气,后来索性报复性地说,这个二胎,一定要她去伺候月子,带带孩子。
小儿媳脾气大,她已经做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应对方案她也想好了,就是忍,加上儿子现在出了这事,更要体贴儿媳妇的产后心情,万不可冲动闹别扭,这是她做了这些年婆婆的心得,除了对儿媳妇好,没有第二条选择,她常说可怜人天照看,对这事来说,其实就是看儿媳妇的良心了,她这个可怜人,是断不会惹儿媳妇生气的。
小儿媳生的那天,儿子及时打来了电话,高兴地说,刘云如愿生了个女儿,医院里有儿子和他丈母娘,爸妈就先不用过来了,等他过几天上班去了,再来跟丈母娘一起照看媳妇和孩子。邓老太听了高兴了一阵,还好生个孙女,再生个孙子,压力就更大了,老头子也还算满意,不过全然没了生大孙子时候的兴奋劲儿。
对于小儿子,债务问题始终是压在老两心头上的乌云,老头子再也感受不到那富丽堂皇的屋子里有多阔气了,反觉得有一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讽刺。
邓老太根本不敢去想小儿子的事,这辈子为他操了太多心,从刚懂事就开始叛逆,闹着要辍学去学养殖,每次都让她哭得昏天暗地。她深知在姚家庄那个弹丸之地,除了学习,没有别的出路,总算是把他哭进了高中,又谈了女朋友,大学毕业后一年就分手,手里的钱也悉数尽出了。
出来上班找了个养殖场这种根本不需要学历的工作,算是顺从了他小时候的梦想,累的时候又找她诉苦,说起来泪流满脸,痛哭流涕,还扯了一些胡言乱语,说她在他小时候打了他,还说他的出生只是为了给老大作伴,他就只配给人作伴,在父母眼里他也就这点价值,让她难过又生气,说难道你忘了你哥为了支持你,结婚都晚了几年?总说要把你供出来再谈恋爱,你结婚有婚房,你哥结婚后租了多少年房子?你爸从没支持过老大,钱都给了你,这些还不够吗?
邓老太为富军的这些狭隘的想法有些气愤,后来一想,人在累的时候,不如意的阶段可能都会有些负面的、极端的想法,希望他能成长得懂事起来,毕竟都是孩子他爸了,果然在他投资了养猪场以后,恰逢猪肉价格上涨,赚了一年的快钱,老两口高兴得合不拢嘴,富军也开开心心地给他爸租了离自己近点新房子,谁知道正想着他能往着好的方向继续发展呢,突然冒出一个负债危机,邓老太心里觉得,这小儿子就是来找她报仇的,总让她操心,生活不得安宁,她得认命。
富军照顾媳妇了三天,就去上班了,同时邓老太跟着老头子一起到医院,看望儿媳和孙子,老头子取了五百元,在医院的产房里,递给了儿媳妇刘云,并没有像上次生孙子一样说你辛苦了的话,只默默地递过去。
富军遇到这事,邓老太更多的是无奈,老头子的钱攥得紧,以前在大儿子家,手里有点剩余的买菜钱,都存着,小儿子刚买房的时候,经济紧张,孙子经常去邻居家里蹭饭,身上天天就那两件衣服来回换,她看着也心酸,隔几天就买些米面、火腿肠、鸡蛋,塞到他家冰箱里,还给孙子买衣服、水果、零食送过来,补贴点,日子总是好过些的。
可是现在,离开大儿子家,就没有了经济来源,这让邓老太很是苦恼,唯一的依靠老头子,却也是彻底指望不上的。
一天早上,丈母娘打来电话说她做好了饭,中午带过来一起吃,邓老太在产房里照看着儿媳和孙子,老头子闲得无聊,就说出去转转。
中午,丈母娘来了,把饭打开,分别摆好,儿媳妇也坐了起来,大家正准备吃,没想到老头子来了,丈母娘只带了三个人的饭,这下不够吃了。
邓老太看着老头又回来了,没好气地想,你好歹也是个有工资的人,出去溜达溜达,应该吃过饭再来,或者自己主动出去买吃的,可是他根本没准备出去,邓老太把自己的那份让给了他,说她还不饿,等下回去再吃,老头子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心安理得地吃了饭,拍拍屁股就走了。
因为没钱,孙女的纸尿裤都不敢大方用,从医院回到家后,就在纸尿裤里夹一片她早些天准备好的尿布,那是她用一个旧的纯棉床单撕成的很多个小长条,人老几代都用的尿布,现在几乎都失传了,而她却给宝贝孙女用上了,洗好晾干,厚厚两叠,足有四五十个,换洗是够用了,放在她的装衣服的袋子里,一并带了来。
月子里的女人得注重营养,可邓老太手里的几百元钱也得算计着花,因为富军和儿媳妇是没有钱给她的,好在刘云也不挑食,青菜火腿面汤都能吃两大碗,邓老太去菜场门口的地摊上买了三条大鲤鱼,一条可以炖三碗汤,加上豆腐、葱花,刘云每次都喝得光光的,邓老太看着心里更加难过,富军真是做了孽了,害得这母女俩过得如此寒碜。
晚上她在富军家里是睡不着的,一躺在那大床上,脑子里尽是他欠的债,一个晚上翻来覆去地想,她老了,晚上也带不了孙子 ,刘云说晚上是不需要她帮忙的,她就去了老头子那里,给他做晚饭。
她跟老头子说起富军的时候,声音发颤,有些气短和惶惶然,没着没落的恐慌蔓延在她的身边,挥之不去。如果不去他家里,她还可以像个鸵鸟一样不去面对,可是她每天看着儿媳和孙女的困顿,生活的压力就真实地摆在面前了。
因为欠账,亲戚们也都不怎么理他了,包括大儿子,圈子就这么大,走出去总有人催债,一家人都感觉抬不起头来。
许是积了几年的怨气,要一并爆发了,刘云总是对她挑刺,一会说她抱孩子晚了,一会说她不该抱了,边恶狠狠地说,边翻着眼睛瞪她,声音很大,她听得一愣一愣的,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但因为之前已做过心理建设,她还是能忍着干活,不说话。
谁知如此几天下来,刘云对她更是变本加厉,越来越凶了,做的汤不是咸了就是淡了,盛的饭不是多了就是少了,她应承着,退到孙子房间里,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她抹掉眼泪,再出去继续干活。
老头子生日那天,一家人一起到他那里吃了一顿庆生饭,富华买了菜和肉,富军买了一个大蛋糕,邓老太做了一桌子好吃的,一家人都挺开心。
这次见面的大儿媳何欢,让邓老太惊呆了,两个月没见,她瘦得脱了相,颧骨高耸,满脸憔悴,她想不到人可以在短时间内竟可以瘦得这样厉害!邓老太问她是否身体有不舒服,她边吃饭边说,楼下的阿姨也问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说家里事多,累的!说着话,气短了很多,夹着两个骨瘦嶙峋的膀子,趴在桌子上扒拉着吃饭,活像个大号松鼠。小儿媳刘云撇撇嘴,邓老太知道她的心里话是,家里能有多少事?但她不知道的是,身体不够好的浩浩,带起来费心许多,光跑医院都能把人折磨得够呛。
本身她们两家人带孩子的理念也很不相同,一个精细些,圈养,一个摔摔打打任他去,放养,刘云身体强壮,做事利索,何欢本就瘦小,跟富华谈恋爱的时候,亲戚们很不看好她,说太瘦了,体重只有八十斤,嫁到姚家,邓老太却把她当了宝,天天欢欢,欢欢地哄叫,生活中,她爱吃啥,邓老太就单独给她做,就差饭没喂到嘴,衣没递到手上了,半年不到,硬生生给伺候到了一百二十斤,脸若银盘,皮肤细白,气色红润,整个人大变样,再出去走亲戚,个个都夸,说是长开了。
现在没人照顾,不过是又恢复了原样,看着可怜兮兮的,邓老太心里百感交集,想起在她家时,她虽不像刘云般泼辣大吵,却也给了不少脸色和冷落,看着浩浩大了,邓老太也不中用了,就一脚踢出去,这下也好,鸡零狗碎的一日三餐,终归要自己过了,才知道有多不容易。
有一天,丈母娘像往常一样来了,打开门,叉着腰,朝屋里巡视一圈,满脸不满意,邓老太本来在客厅收拾洗好的衣服,一看她这阵势,就回到洗手间洗尿片了。
丈母娘继续来回巡查,用手摸一下鱼缸,又拍拍沙发,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叫来邓老太,你看看这脏的,像个人家样?边说边去拿来沾了水的抹布,演示一般使劲擦上去,把有些许灰尘的一面朝上杵到她面前,看看,是不是脏死了?邓老太哦了一声,又回去洗尿布。
不一会,丈母娘“啪嗒啪嗒”踢踏着拖鞋的声音传过来,当声音停止时,邓老太听到她在门口叫她,刘云的袜子你咋不洗?邓老太一惊,说,没看见,她都寻过一圈,的确没看到。没看见?那么大一双袜子,你说看不见?丈母娘嘴巴一张一和,声色俱厉,别的都洗了你就不给她洗?
邓老太跑去主卧,沿着床寻找到了床头柜边角上的一双袜子,在水龙头下洗,眼泪也下来了,跟水一起流下去,一双袜子,洗了许久,出来时,眼睛红通通的。
这家里以前是个什么样呢?橱柜、台面、沙发靠背、各种犄角旮旯的灰尘,她这个老家政人员一看就明了,她们基本没怎么擦过。
丈母娘比她小九岁,爱打扮、化妆,脸部保养一年得两、三万,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像个年轻人,因死了前夫,经常去相亲、跳广场舞、拍抖音,为了自由,叫小儿子专门给她租了房子。而她本来就老,天天穿着方便干活的短衣短褂,看起来就是一个十足的耄耋老人,却被她颐指气使,怎能不辛酸呢?
丈母娘每次来了都要盛气凌人地巡视一圈,指指点点的霸道里,还带着明显的气愤。邓老太觉得是自己儿子没本事,所以这母女俩心里的气,都往她这里撒,还有之前不带孙子的罪过,现在是要数罪并罚了。
夜里,邓老太梦到刘云在她床前,用手指着她,凶狠的眼神像是喷着火,嘴巴哇啦哇啦地说个不停,她一下子就惊醒了,悲伤地望着黑夜。
再去富军家里时,她开始畏首畏尾,提心吊胆,不知道下一步做了个什么事,刘云就要吵起来了,特别是她和亲家一起在后面指点她这里没摆好,那里没擦好的时候,她就看着楼下蚂蚁般的小人,想着跳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呢?
晚上做饭时,她告诉老头子这母女俩如何对待她,老头子也有些生气,直骂她们没良心,自己也是当妈的人,何苦为难别人呢?转头又说她这是活该,罪有应得,罪过就是对他不好,不守妇道,邓老太开始听着挺感动的,听到后面,心里升起了一堵墙,隔开了她和老头子,甚至是全世界。她孤独地睡去。
在梦里,她见到了自己的母亲,那个小时候被大人放在院子里睡觉,又被狼叼走的母亲,母亲那么小,又睡在一排孩子的最中间,怎么偏就被狼给叼走了呢?狼叼着母亲一走出村子,就被干活的大人发现了,村民用锄头挥舞着扔过去,吓走了狼,从此母亲脸上留下了永远的伤疤,两个深深的凹陷,一边一个。
母亲中年的时候,有天在前岭包谷地里锄草,突见山那头浓烟滚滚,接着村里的人传来消息,说是邓贵山的家烧了,她想往回走,可是腿一软,就倒下了,她永远都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抱起母亲,而任她惊恐万分地匍匐在地,事实上,她当时也吓坏了,她那时还是个孩子,才读小学。
她最满意的是,母亲是在她怀里走的,母亲患了癌症,活不了多久了,她伺候人的天赋在那个时候已经显现出来了,医院里的医生说,这是个多年不遇的孝子,她对母亲嘘寒问暖,扶起、落床都是最舒适的角度,宁肯省着自己的粮票不吃也要给母亲吃点好的,记得一天夜里,她去医院厨房铲来一点小灰,来覆盖母亲的呕吐物,不想刚出门就踩到了一颗死人头,那里出了车祸,还没人处理,她当时吓坏了,定了神,就绕路又去了。
为了看护母亲,她几天几夜没合眼,为了使母亲躺得舒服,她让母亲睡在自己怀里,谁知那天夜里她实在太困了,沉沉睡去,早晨醒来,她发现母亲已经去世了,面容安详,她不哭不闹,安静地陪着家人处理后事,她亲自送走了母亲,母亲那些天除了病痛,伺候得还算适宜,她心安了!
在梦里,母亲对着她微笑,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梦到过,没想到这时候梦到了,她扑上去,母亲却后退,只微笑着看她,她嚎啕大哭,大声诉说着对母亲的思念,那些年里羞于表达的情感一下子倾诉出来了,她活到现在,才发现母亲才是唯一真正爱自己的人,她在梦里和现实一样清醒,她多爱她呀,她也多爱她呀,妈,妈……她大喊着!
梦醒了,泪湿了一片,天还早,她睡不着了,她没想到会梦到母亲,想起在小儿子家看着楼下那些蚂蚁般的小人时,心里迫切的想法,突然感觉母亲是来安慰她的,她多想问问母亲,为什么她的一生这么苦呀!
从母亲走后,嫂子便看她越来越不顺眼了,说话夹枪带棒,就差没打她了,所以老头子家人一来提亲,嫂子就爽快地答应了,她那时高中毕业没多久,到了婆家就得学会全部的农活,犁田耙地,春种秋收,因为丈夫是个老师,半边户,一周回来一次,回来也看不起她,后来才知道当初找了她,他是不愿意的,说她看起来木讷,长相也一般,只是因为适逢土地下户,结婚了可以多分一份地,才勉强答应了。
结婚后,不到三天就开始吵架,后来打架,打得她鼻青脸肿,为了逃避追打,在村里的山上跑了一整圈,老头子个子矮,追不上。总算逃过了,却不敢回家,她在牛棚里睡了三天,天没亮就上坡干活,在山上偷偷看他离开家,才敢回去做饭吃。起因不过是他在别的女人面前嘲笑了她,她不愿意。
在村子里,她是最沉默的一个人,因为丈夫不待见,谁都看不起她,所以她一点也不想再回到村里。后来她发现,无论到哪里,她都一样抬不起头,老头子在外人面前永远看不起她,远离她,冷落她。别看丈母娘对她指手画脚,他背地里也说她不对,可两个人喝起酒来,你一杯我一杯,都是真心实意的样子,老头子笑得脸上像开了花。
在富军家人少,活就少,所以瞌睡也少了些,邓老太在床上想着这些,睡意全无。想着母亲微笑的样子,心里就有了一股的力量,哎,要不是世上这些牵挂,未了的任务,她真想寻她而去,妈才是真心牵挂自己的人呀。她在母爱的温暖中,有了些短暂的抚慰,这完全是现实中得不到的感觉。
邓老太再去富军家时,就有了一种第三者的视角,好像母亲在看着她一样,都说婆婆是儿媳上辈子的妈,那我算是刘云上辈子的妈了,不管她对我如何,我都能忍着,还要对她好,她说啥我都听着照做就行。
邓老太老早就去给刘云煎饼,她轻手轻脚地在厨房打火,小火慢煎,香味传到客厅,又传到卧室,刘云闻到了,说一声,好香呀,邓老太把煎好的放在盘子里,给她端过去,刘云高兴得笑了,说,我只闻到香,还以为是别人家做的呢,原来是你煎的,看着儿媳妇吃个饼都是这么满足的样子,邓老太又高兴又难过,把剩下的都端过来了。
孩子满了月,刘云就去上班了,往往是刘云一走,丈母娘随后就到,两个人一起照看孙女,其实邓老太觉得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的,这么无缝衔接,可能是刘云不放心吧,这是她没想到的,而丈母娘一来,就爱寻事,说她做的这不对那不好的,这让她左右为难,感觉没有喘息的机会。
这天,她刚把奶粉泡好,准备喂孙女喝,孙女却要睡了,把她往床上一挨,又醒了,邓老太就把泡好的奶粉拿来喂她喝,这个时候,丈母娘和她新的老公来了,一到客厅,她就开始嚷嚷起来,孩子都要睡了,喝什么奶粉?邓老太听这大喊大叫,忍着委屈说,刚放下,又醒了,丈母娘说,醒了就抱起来呀,邓老太说,正要抱呢!
丈母娘又开始巡逻了,手在桌子上摸一下,在地板上擦一下,刚好这天周末,富华带着儿子过来玩,把姚宇浩留在客厅里玩,他这会出门了,邓老太心里实在委屈,就领着宇浩准备出去,丈母娘见状大喊,你什么意思?邓老太不平不稳地说,反正我什么也干不好,那我就走好了,这下丈母娘发威了,你了不得了是吧?你有什么可牛的?边说边拍着手,还跳了起来,活像抖音里的骂街妇,嘴里说出来的话更难听,说邓老太生了一个没出息的儿子,活该受罪,说邓老太造了孽了,所以诸事不顺,难怪老公看不起你,你算个屁!邓老太听得浑身颤抖,吵架她不是不会,可是她不敢,她怕儿子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过不下去就坏事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丈母娘这连喊带骂的呼喊声中说了几句什么话,就带着孙子出了门,去了老头子那里。
老头子听了丈母娘说他生了一个没出息的儿子,气得他说了一句经典的话,她连个没出息的儿子都生不出来呢,丈母娘只生了两个女儿。可是她不敢戳人家的心窝子,只有被人扎心的份,儿子欠债那么多,丈母娘和儿媳都是好言相劝,从没有说过过分的话,只是迁怒于她这个又老又穷的老婆子。
想到这些,她就很后悔没有忍住委屈,而跟丈母娘发生了争吵,她决定以后做个哑巴,无论什么事,只要按照她们说的意思去做,就不会有矛盾了。
邓老太从此就沉默不语了,她只负责动手,干活听从指令,人要面子有什么用呢?挣了面子,掉了里子,得不偿失,她虽然忍声吞气,但是儿子的家还在,她相信儿子能好起来,就像那年一样意气风发,还可以大方地宴请亲朋好友,家里宾客盈门,觥筹交错,通宵达旦。那时候她便是一个有出息儿子的母亲,就不会受到儿媳和丈母娘明目张胆的辱骂和没有尊严的对待。
她希望儿子经此低谷,在那自古都是流放之地的房县,在那个独自管理着两千多头猪仔的养猪场里,卧薪尝胆,触底反弹,趁着还年轻,领会教训,她已经六十几岁的人了,能够在行将就木之时,看到儿孙和乐,没有忧愁地生活,就是最大的愿望。
邓老太再看向外面的时候,觉得山头的云像归去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追逐着太阳,突然随着最后一道光,跌进了山那头,她不知道山那头有什么,她想,也许是又一个希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