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国的小镇上
玛丽亚窝在床上,眼睛微合着。她砸了砸嘴巴,觉得嘴里的味道不是很好。她能感觉到膀胱有点涨,但是当她想到还要翻身、开灯、拿眼镜、找拖鞋、取拐杖、披衣服,然后再慢慢地跺到马桶边去,她撇了撇嘴,瞄了眼闹钟,又闭紧了双眼,想着能再眯会儿也算赚到了。
床头的机械钟没有发出往常的滴答声,指针停滞在四点差五分的位置上,大概是因为昨晚睡前发条没绕够圈数吧。窗下的暖气片烧得有点力不从心,玛利亚裹在被子里也能感觉到透过玻璃窗溢进来的寒冷,她拉了拉被角、整理了一下睡帽。
窗外的那盏老路灯挥发着它那微不足道的一丝余热,尽其所能地照亮玛利亚家门口的公交站。昏黄的光透过窗帘间的缝隙,斜映在墙上,驱散了黑夜里的不安。玛丽亚微微撑开眼睛,打量起墙上的那块光斑。
“诶?今天的首班公交车怎么晚点了。现在的年轻司机可真不靠谱呀。”玛丽亚心里犯着嘀咕,不经意地扬起了眉毛,继续耐心地等待着。
这个玛丽亚住了几十年如一日的小镇里有一条不大不小的主街,沿街坐落着几十户人家。玛丽亚家门口的公交车站是镇里唯一的公共交通枢纽,这虽比不上城市里那种上有玻璃篷、下有不锈钢座儿的车站,但相比临镇,好歹也树了块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首末发车时间。
白天不出门的时候,玛丽亚喜欢倚在窗边的摇摇椅上,观察楼下等公交车的人们。她不屑和街坊里那些爱把皮肤晒成黝黑色的老太太们东拉西扯,她嫌她们呱噪,要知道每次的话题不外是谁又滑了一跤住院开刀了、或者谁家娃娃整夜哭闹惹着楼上楼下睡不着。玛利亚守着这公车站,即使她足不出户,也能从等车人们的闲聊里,掌握镇上的第一手小道消息。
天黑躺在床上干瞪眼的时候,玛丽亚就盯着墙上那块光斑。每当汽车开过,那块光斑会随着车子的接近变大变亮。车子开远后,亮斑又会暗淡下去,回到原本的色泽。
玛利亚知道,每天早上开去上班的车子数量固定在二十五,而晚上回来的车子她却没数全过。她曾很兴奋地想把这个发现告诉那些无所事事的街坊老太太们,但是她们对她的新发现好像不太感兴趣,要么是敷衍地笑笑,要么是假装没听见。碰了几鼻子灰后,玛利亚不再提起每天的汽车数量,镇上的人看着她的眼神也多了一层似笑非笑。
玛利亚唯一的慰藉也只有那辆首班公交车,它是她多年的挚友。每天早上,它都会特意在玛利亚的楼下多停留那么几分钟,玛利亚会倾诉她的困惑和忧伤,公交车照出的那块光斑也会静静地驻足聆听。
公交车照出的光斑很温暖,个头也比其他小车照出的光斑要大上好几圈,这光可比电视屏幕的光好看多了。
玛丽亚不喜欢电视机,满眼都是广告,关了电视又会突然没了声,感觉静得吓人,所以她只把那电视机当台面,堆些重要的瓶瓶罐罐。什么抗血压降血脂的药丸,还有些治头疼感冒咳嗽的零碎常用药,虽然有好大一半都过了期,但毕竟药性还有点灵,玛丽亚没舍得扔。
玛利亚数着光斑,小车子已经开过去六辆了,公交车还没来。她等得有点烦,想爬起来上厕所,但又不想错过那早班车的短暂停留。对她来说,和那第一班公交车互道早安。是每天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玛利亚伸手探了探床头柜,打开台灯,这忽如其来的光线让她的眼睛不太适应。她一手遮在眼前,另一手取下闹钟,费劲地拧起了发条。发条上布满星星点点的锈斑,机械发出沙哑的扭转声,听着像孩子在哭,有些刺耳。玛丽亚的耳朵不太好使,所以她也想不到去给闹钟上点机油。
“今天要不要去儿子那儿吃早饭呢?”玛利亚把闹钟放回床头柜,又关了台灯,开始自言自语。“昨天买了牛角面包,今天是礼拜一,儿子那女朋友不在他那儿。嗯,可以去吃饭。”
玛利亚的儿子今年已经六十五了,去年刚退休。他和前妻有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女儿,这几年他又有了新女朋友,在同龄人眼里他的“单身生活”过得挺潇洒的。
只不过玛利亚认为这新女友配不上她儿子,无数次的劝说阻拦,儿子从来没听进去过。无奈的玛利亚只能用“要她没我、要我没她”的行动表示自己的态度之坚决。
好多个清晨,她下了楼梯、过了马路、再爬上楼梯,看到儿子和他的女友坐在厨房里吃吐司面包,她气得连一句早晨好都说不出,直接扭头原路返回。
回家的路总感觉比来时的路要长,玛利亚得右手握住楼梯扶手、左手攥紧拐杖,一脚一个台阶地往下走。过马路走平地的时候总得推着助行车,到家了还得再往楼上爬。玛利亚每次只能运一个面包袋子,拴在拐杖上慢慢地往楼上攀。
既然打定了主意今天要去儿子家吃早饭,玛利亚感觉起床有动力了。不过现在才早上四点多,儿子还在睡,首班公交也还没来互道早安。
有了发条推动的闹钟又开始唱起了嘀嘀嗒嗒,玛利亚用心数着,又开过去五条光斑了,可首班车却还不见踪影。那些小小光斑们的移动速度有点儿快,晃到了玛利亚的眼睛。她摇了摇头,相当不满:“现在的这些年轻人啊,真是越来越不像话,这一个个都看不到限速三十的牌子么。”
外面的天逐渐亮了起来,玛利亚也感觉自己快控制不住膀胱对马桶的思念。她慢慢地坐立起来,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出卧室。“都已经第十五辆小车开过去了,首班车啊首班车,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从浴室走出来的玛利亚一身轻松,看时间还早,她又躺回床上等着公交车的到来。当第十九辆小汽车开过之后,玛利亚有些生气了,她合上了眼睛,故意不去看那墙上的光斑,然而小汽车的马达声依然提醒着她数量的增加。
好在没过多久,不远处小教堂的钟声打破了玛利亚和公交车的僵局。
“一、二、三、四、五,”玛利亚默默地数着,“…六。咦!怎么已经是六点了?”
玛利亚不敢相信教堂也会敲错钟,开始仔细地在脑海中反思:“噢,对了!是日光节约,昨天刚刚开始夏令制呀。”
玛利亚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觉得自己错怪了首班公交车,原来它并没有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