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全进城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前山传来的布谷鸟叫,舒缓而有节奏,就好像于全如今的退休生活,恬静惬意,悠然自得。

晨曦中,于全一打开双扇大门,汹涌的绿意和清凉便扑面而来,门前的两棵杜仲,大片的稻田,稻田尽处笔架似连绵的小山。

他干咳了一声,深呼吸了下,顿感神清气爽,便背了把锄,一头套个竹菜篮,去往前山脚的自留地。

一路上,树上嬉闹的燕雀,田里孕穗的稻禾,荷塘中亭亭的荷叶,含苞待放的荷花,受惊扑通扑通跳入水中的青蛙……这一切,让生于斯长于斯并将老于斯的于全,感到永远是那么亲切。

在于宅,于全和妻子秋芬的日子是全村过得最舒心的,没有之一,这一点全村人都公认。于全是高级教师职称,四十二年教龄,退休金八千多,这是现在大部分年轻人上班都挣不来的工资,至于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大多务农,本身有退休工资或养老金就寥寥无几,像他这样高的则绝无仅有。更重要的,是于全儿子争气,子承父业在县一中教书,媳妇是县人民医院的医生,而且儿子媳妇都很孝顺,每逢节假日便带孩子回家,给于全夫妇买好吃的和换季衣物。当然,儿子回城时,于全夫妇也总是将儿子轿车的后备厢塞满了时令果蔬。

摘菜、拔草、去除多余藤蔓叶子、松土,于全忙活了一阵,眼看日头快上东山头,忙用锄头柄挑起装满了茄子黄瓜空心菜苋菜等的竹篮回家。

于全家在于宅村东南边,他刚洗好端起秋芬烧好的面条,一阵警笛声就由远而近,一辆警车急驰进了村里。

村里一向和谐,是多年的文明村,可今天一大早就来了警车,于全正耐闷,秋芬已端着碗,边吃边奔往村委大楼去了。

于全暗笑自己老伴毕竟是女人,爱吃瓜。可他还没吃好,秋芬就板着脸回来了,没好气地对他说:“你个神经病的,你没事瞎说什么?”

“我说什么了我?”于全有些莫名其妙了。

“你不是说你曾经救过于成君吗?”秋芬将碗重重地放在灶台上,“今早于金宝在村委大楼前,讲你是看于成君有出息了,就去套近乎,编空话去称功劳了!于加能听不过去,与于金宝吵了起来,最后动起来手,现在好了,因为你的胡说八道,一个进了医院,一个进派出所了。”

于全吃了一惊,记起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村书记于江的孙子满月请客,他正与于成君父亲于申平坐同桌,因于成君未满三十就成了某名牌大学最年轻的正教授,上了报纸和电视,一下子成了新闻人物,酒桌上自然谈及于成君,于全也乘着酒兴,说起了当年曾救过落水的于成君一事。当时于申平呆了一下,但旋即举杯向于全敬酒以示感谢。

于全也没多想,酒喝高兴了就回家睡了。想不到第二天于申平老婆蒋兰芝提了几盒礼品来谢他对于成君的救命之恩,怎么也推不了。后来于全让秋芬好歹送了回去,回说当年于申平娘已按风俗给过于全八个鸡子了,那可是村里当时最高的礼了。其实,于申平娘真的按风俗拿出了八个鸡子要给于全,但于全没收。

“我怎么瞎说了,那年于成君落水,不是我把他拉上来的吗?”于全先是理直气壮,可想到于加能为自己辩白打人被抓,后半句就明显中气不足了。

“这个于金宝也是,都受到现世报了,一个大男人还像长舌妇似的,到处嚼舌根,无事生非,该打,我现在就去和赵春仙说,医药费我替她老公于加能出了。”秋芬恨恨道。

于金宝大于全两级,在于氏宗祠改建的石鼓小学读书时,于金宝仗着长得比同龄人高大些,总爱欺侮弱小。有回于全跟同学在操场一角的水泥桌上打乒乓,于金宝过来要让他先打,于全他们不同意,于金宝就爬上水泥桌耍赖,踢掉放在中间作界线的石块,其中有块飞到于全胸口,被疼痛激怒的于全,拾起扔了回去,于金宝不防备,正中头上,顿时血流满面,哭着跑回家了。

为这事于全奶奶用菜油煎了三个鸡子给于金宝吃,老师也象征性地批评了于全,但于全却成了同学心目中的英雄,而于金宝从此对于全记恨在心,可也不敢随便找于全的碴。

初中毕业于全考上了师范,于金宝则通过一个县政府工作的舅舅关系,混进了乡政府,十几年后竟当上副乡长。两人工作基本没什么交集,也不相往来。

因于金宝的关系,儿子于志虎也当上了乡镇干部,于志虎比于金宝更会耍手段,爬得更快,才四十就当上了国土局局长,在城里造了大别墅,把于金宝和老婆接进了城。前些年于志虎被抓判了无期,家产被罚没,于金宝只得和老婆又灰溜溜地住回了乡下。

之后于全和于金宝两人虽低头不见抬头见,但因不是一路人,平时不大搭理对方。嫁给于全四十多年,秋芬对于金宝的为人及与于全的关系自然也一清二楚。

“那么多年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提它干嘛,你拿得出证据吗?这事我都记不清,更不用说别人。”秋芬还真一分为二,骂了于金宝,又骂于全。

一语惊醒梦中人,正焦躁不安的于全听了秋芬的话,放下碗噔噔噔就跑上了楼,他觉得当务之急,是证明自己当年救过于成君。

于全当年有记日记的习惯,他到三楼书房,爬上椅子,从最高那排柜子里捧下一摞摞日记本,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天的日记,是一九九九年四月十一日:

周日,阴。

上午十点,到学校拿广播电视周报,出校门时见对面埠头一个洗衣女人突然大声叫我,原来是几个孩子在塘埠头玩,有个孩子不慎落水了,我赶紧过去把他拉了上来,一问是学校附近于申平的儿子,便顺路陪其回家,其家中只有于申平娘在,非要按风俗拿八个鸡子谢我,推了好一会才算完,她又说什么到时她孙子结婚时让我坐最上面一桌的上座。举手之劳,不足言谢。

对面埠头洗衣的女人?是谁?于全后悔自己当初没记明白。

二十多年了,石鼓塘对面造了许多新房子,住了不少人家。可当年对面只有三户人家,于成根、于成林、于加能家。于成根夫妻那些年在北京做生意,那个女人不是于成林的老婆朱爱菊,就是于加能的老婆赵春仙。于成林前几年病死了,老婆朱爱菊到县城帮儿子带孩子了,只有赵春仙在村里。

于全把日记捧给秋芬看,秋芬先是点点头,尔后又摇摇头,叹道:“亏你是个教书先生,连这道理都不懂,信你的人不要你证明,猜忌你的人凭你自己写的日记能信你吗?”

“当时池塘对面有个女人在洗衣服,应该就是赵春仙,一定是她告诉了于加能我救过于成君的事,于加能才会为我和于金宝去争辩的。”于全好像是对秋芬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

下午二点多,有人说于加能和于金宝都回来了。秋芬出去转了一圏,了解到了详情:于金宝只是在推拉过程中头磕在墙上破了点皮,医生给缝了几针,于金宝还想赖在医院,因脑CT、心电图、验血等结果都很正常,被医生拒绝了。在派出所调解时,除了六百多元的医疗费,于金宝还非要于加能赔偿五千的误工费、营养费、护理费什么的。最后于加能甩给了于金宝两千元,并警告于金宝,以后再胡言乱语,见一次打一次。

晚饭后,于全往口袋里揣了两千元,佯作去于加能家不远的小店买烟。

天刚擦黑,因不是农忙,各家都已吃了饭,在石鼓塘西南角的于加能家门前,或坐或站着几个人,好像正在聊着早上的事,但其中并不见于加能夫妻。

见于全过去,这些人都敛了声,向他问好,他一边笑应着,一边继续往前走。等他从不远的小店买了包烟回时,赵春仙正端着饭在门口吃,见他便说道:“于老师吃过没,有空给我家写个分家约不?”

于全求之不得,忙答应着跟了进去,还坐在八仙桌前自斟自酌的于加能,连叫快拿碗筷来,要让于全跟他一起喝。

于全推说在家已喝过,赵春仙便给他泡了杯热茶。

“去年我小儿子的媳妇也娶回家了,但两个儿子都没上进心,我想给他们分了家让他们自己去当家,好知道怎么过日子,请于老师给写份契约。”

于全之前教语文,写得一手好字,邻近几村的文书契约多找他代笔,于全也乐为乡亲们效劳。

“好,你只要把意思告诉我就行,拿纸笔来。”

谈及孩子,赵春仙不由得夸起于全的儿子有出息,在市重点中学当教师,儿媳又在人民医院当医生。

“像于申平儿子于成君那样才真的了不起,不到三十就成了教授。”于全趁机说道,“于成君是吉人自有天相,他五六岁时,有次跟人在石鼓塘的埠头玩,不小心落了水,正巧我到学校有事,是你这边埠头洗衣的一个女人叫我,我过去把他拉了上来。当时你们这边只有三户人家,我记不起是你还是朱爱菊叫我的,于成根夫妻那些年是在外地做生意的。”

赵春仙点点头又摇摇头,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们这边当时确实只三户人家,可我想不起这事,应该是朱爱菊了,我们相信你,唉,不过这世上什么人都有,于金宝就说你是看人家出息了,去称功劳了。早上我家于加能正为此事和他干了一架。”

“我听说了,谢谢你们相信我,听说于金宝要了加能两千元,这是为我闹的,这钱我出。”于全边说边把两千元掏了出来放在桌上,推给于加能。

“于老师,这不关你事。”于加能放下酒杯,过来把钱塞回到于全的口袋里,“我就是看不起于金宝这小人,谁不知道他是靠打小报告、溜须拍马,才从一个临时工混到副乡长的,他这辈子用阴谋诡计害了多少人,要是在当今,肯定也像他儿子一样被判个十年八年,我们村,就他家出了个劳改犯,他还不嫌丢脸,老是要像美国佬一样跳出来挑拨是非,以后他要再这样,我还见一次打一次。”

最后于全没能把钱留下给于加能,但也推掉了赵春仙要谢他的一桶家酿酒。

离开于加能家时也才九点多,但乡间已少有行人,于全看着自己那路灯下的孤独身影,反复地从无到有,从短到长,再到虚无,心里莫名慌张。于全极力回忆当时的情景,跟于成君一起在池塘边玩水的还有两个小男孩,可是他记不清那两个孩子姓名了,而且即使能找到,他们那么小,也未必能记起这事。看来现在能证明自己曾救过于成君的唯一希望是于成林的老婆朱爱菊了。

于全早发消息给秋芬在于加能写分家约,所以也没责怪他的迟归,当秋芬问起救人的事时,于全为免秋芬担心,犹豫了下,回说赵春仙看到过他救于成君,但于加能不肯收他的钱。

临睡前,于全告诉秋芬第二天要到城里新华书店买几本书,秋芬便让于全别忘了带些新鲜蔬菜给儿子。

但躺在床上,于全辗转反侧,根本毫无睡意,他一时后悔自己那日不该乘兴说出这陈年旧事,一时又想到自己一辈子行端坐正,受人敬重,容不得被人看成是趋炎附势之徒。

次日,于全起早到地里采摘回蔬菜,装了两大塑料袋,吃了秋芬烧的苋菜粉丝,从村口乘公交车赶到市里儿子家,才七点半,于剑这天要到另外一所学校听课,还没上班。于全告诉他别管自己,到书店逛逛就回乡下吃中饭。于剑深知于全的脾气,也不强留,顺道带于全到了新华书店。

于全进店后,连往常自己最喜欢的几处书架前也没住脚,只空转了一圈,估摸儿子的车已开远,便出了书店门,去往附近的于成林儿子家。之所以于全会知道于成林儿子家,是因朱爱菊未进城之前,他有几次来城里,朱爱菊曾托他带过菜给其儿子于恒峰。

于恒峰在城里开电器连锁店,赚了不少钱,别墅的大院子比篮球场还大。于全来到门前,按了下门铃,里面一只藏獒便叫了起来,过了一会才有一个保姆模样的妇女跑出屋,一边喝住藏獒,一边穿过院子来开门,问于全找谁。

听于全说要找朱爱菊和于恒峰,忙道:“于总去公司了,于总的母亲前段时间摔了一跤,正住人民医院治疗呢,您是于总什么亲戚,要不您先进来坐坐,我打电话给于总。”

“住院了?”于全一愣,“住哪的?人民医院?那我去医院看看她吧!”

于全离了于恒峰家,到街上的公交点,坐了三站便到了人民医院,他先给儿媳打了电话,让她查了朱爱菊住的病区床号,在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买了八个大苹果和八个大桔子。

作为一家县级市医院,市人民医院在全省仍至全国软硬件设施都属一流,至于名家专家各个科室一抓便是一大把,邻近几市县的病人都慕名而来,日日是人挤人,不亚于菜市场。

儿子儿媳每年都要安排于全和秋芬住进医院体检一回,对病区于全也是熟门熟路。很快他就找到了朱爱菊的病房,房中有两张病床,靠窗的那张空着,于全猜想是于恒峰通过关系不让安排进别的病人了。

朱爱菊女儿于琳正在床边喂朱爱菊喝粥,看见于全来了,忙放了碗过来。

“于老师您怎么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来,我们怎么受得起啊。”于琳一边接了于全手中的水果,一边给于全让坐。

“就买点苹果桔子,希望你妈平安吉祥。”

于琳连声感谢,于全摆摆手,走近床跟朱爱菊打招呼,但朱爱菊却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只傻傻地看着他。

于全疑惑道:“你妈怎么了?”

“我妈有高血压,但她听信那些推销保健品的,只吃保健品不吃药,血压过高导致中风摔倒了,虽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命,可医生说,恐怕神智已难复原了。”于琳眼睛有些红了。

于全听了心顿时凉了半截:“不会吧,市人民医院条件这么好,医生水平这么高,一定能看好你妈的,实在不行还可以让国内知名专家来的,他们各科室和全国的大医院都有合作的。”

与其说于全是宽慰于琳,还不如说是宽慰自己。

“是的,是的,我哥正让院长联系呢!”于琳嘴上这么说,但眼里并没闪现出多少期待的目光。

没说几句,于全便告辞了出来,刚出电梯门口,儿媳的电话便来了,说她坐诊走不开,让到家去吃了午饭再走,她跟保姆交代过了。

于全心绪低落,便谎称已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了。

出了医院,于全又回到了新华书店买了几本书,才回乡下。到家时也才十一点多,秋芬正做好了饭菜。

秋芬打了饭,将碗重重在放在了于全的面前。

于全有些摸着头脑,自己过去拿小杯子,倒上了五加皮。

“买书买书,原来是去看老相好的。”秋芬一边生气地快速往嘴里扒拉着饭菜,一边对于全冷嘲热讽。

于全知道一定是儿媳打来电话问秋芬自己到家没,自然知道了他去医院看朱爱菊的事了。

朱爱菊年轻时可是四邻八村的大美人,模样周正,前凸后翘,性感泼辣,绯闻不断。于成林三十多即病恹恹的,四十多就走了,大家都说是被朱爱菊掏空了。村里的婆娘都暗地里骂朱爱菊是荡妇、全国粮票、公共汽车,可男人们一见朱爱菊,眼里便放光,即使婆娘在旁,也忍不住要偷偷瞄上几眼。有不少村妇在任何时候看自己男人不顺眼,便会无厘头地归咎于朱爱菊,认为是朱爱菊这个狐狸精勾走了她男人的魂。

前些年朱爱菊跟儿子进了城,村里和谐了许多,那些曾经得手或没得手的男人现在也都老了,就算有想头,也是鞭长莫及了。

于全不愿意告诉秋芬找朱爱菊的真实目的,也冷着脸喝自己的酒。不一会,秋芬就吃完了饭,忍不住又对于全来了一句:“快点吃,吃了好去照顾中风的老相好。”

“够了吧,你!”于全猛地一口喝尽杯中酒,将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饭也不吃,上楼了,在书房睡了。

于全辗转了半天,有些不死心,又起来翻箱倒柜。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离事发一个月后的一天日记中,于全终于找到了一条线索:

当年镇中心校有个刚毕业出来不久的小林老师,喜欢写作,是一些报刊的通信员,也不知道怎么听说了于全救落水儿童的事,非要来采访他,要给他拍照,要报道他的事迹,但被他推辞了,但后来小林还是在市教育局的简报上发了一则一百多字的简讯表扬他,让他觉得尴尬了好一段时间。

小林后来考上了研究生,据说现在省城的一所大学教书。小林的老家在十里外的林村,于全便打算第二天过去找下他家人要个联系方式。

当晩,于全也是心神不宁,到凌晨才睡着,一醒来竟然快八点多了,往日他都往田里摘了菜回来,吃好早饭,泡了茶,或是在看电视,或是在书房看书练字了。

于全肚子也饿了,洗了牙就下楼到厨房,却发现锅里什么也没有,大门也锁着,于全到二楼卧室、三楼阳台都找了一遍,也没见秋芬,正着急,儿子于剑电话打来了:

“爸,妈来城里了,你不用担心……你们吵架了?都为的是什么啊?村里人多嘴杂是非多,你和妈还是来城里住吧。”

“再说再说,我要先吃早饭了。”

于全挂了电话,烧了一碗丝瓜粉干,就着自己种自己腌制的辣椒酱,美美地吃了,骑上电动车去林村。

林村在于宅的南边,穿过村南连绵小山,过一座桥,再沿着盘旋向上的公路,向深山更深处骑行七八里,翻上最陡的一段山岭后,一个深藏于谷底的小村陡然出现在视野里。几分钟后,于全到了村里,向村民打听得知,小林的父母已被小林接到了到省城居住,不过,小林有个姐姐嫁在同村并正好在家,于全向她要到小林的手机号码。

林村群山环抱,一条小溪绕村而过,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空气清新,人们都过着平静祥和的生活,有如世外桃源,真是个颐养天年的绝佳去处,于全搞不明白小林的父母怎么会住到省城去。

农村出去的子女在城里混得好的,不少会接父母进城,以显他们有孝心。

于全的儿子于剑、儿媳杜惠兰在孙子于欢出生时,就提出过让于全和老伴秋芬住城里去。

但于全心里明镜似的,儿子是县一中的数学教师,儿媳是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两人都很忙,他们其实叫两老去叫当免费保姆。

去帮忙也是份内事,只是老伴秋芬有心脏病,于全怕她吃不消,他便从退休工资中每月拿出五千,让儿子去请保姆,可秋芬不放心,跟儿子的岳母商量好,除了请保姆,两人每月轮流去照顾于欢。

于全嫌儿子家三居室太小,嫌城里空气差,嫌城里人情薄……何况院子里的花草,自留地里的菜蔬,山中的果树,都需要不时料理,秋芬进城时,于全便独自留在了乡下。

妻子不在家的日子,于全清静自在而有规律,每天清早料理果蔬,然后看书练字,中饭后午睡醒,到老年协会打牌下棋,晚饭后浇浇花,散散步,最后看电视到十点左右,熄灯上床。

于欢上幼儿班后,秋芬只在寒暑假期进城帮下忙。去年于欢上了小学,今年初于剑买了幢带院子的三间四层的垂直房,又叫于全夫妇进城居住。

“我才不进城呢。”于全一边上车往回骑,一边想起早上儿子于剑又提起进城的事,忍不住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城里哪有乡下好。”

于全加了小林的微信,转弯抹角聊了一阵后,终于讲起了那事,幸好小林还有印象,回忆说他当时确实写过一则简讯,刊登在教育局的简报上,不过这简报不是正式刊物,估计没什么人会保存,小林让于全联系下当时教育局简报的编辑老徐试试。

其实于全也认识老徐,老徐是后来才调到教育局,原先也是个语文教师,于全和他曾还一起到省城参加过教学培训。

老徐和于全一样属龙,但比于全大一轮,退休后住城里,与于全儿子住的小区还正相邻,大家都教育系统退休的,于全很快找来了老徐的手机号,经联系,老徐前段时间去了上海女儿家,要过半个月后才能回来。

周六,于剑带了儿媳和孙子,还有秋芬回来了。于全早就预料到了,大清早就采摘整理好了中午吃的和儿子要带进城的蔬菜。

秋芬下车走进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系上围裙去淘米,却发现于全已按五个人的量淘好放在电饭煲了,不由得扑哧一声暗笑,转头却板着脸,叫于全去自留地挖些红花芋回来。于全指指煤气灶边架子,架子上有去了皮的红花芋和丝瓜,折成小段的豇豆和番薯叶杆,钳掉屁股的螺蛳,切成方块的五花肉和豆腐,刨了鳞剖了肚的几尾土鲫鱼,连葱姜蒜辣椒都切好分放在小盘中了。

这时儿媳将从城里买的“不老神仙鸡”和猪耳朵拿进厨房,并来帮忙,秋芬才没再找碴,于全便趁机拿出几个莲蓬和两朵荷花,到门口给孙子于欢。

于欢开心剥着莲蓬吃,说:“爷爷,你这个莲蓬没街上卖的大,但更嫩更甜,更美味。”

“还有不少让你带呢。”于全拿起一朵荷花一瓣瓣掰开,慈爱地道,“半个暑假过了,暑假作业做得怎样了?”

“早做好了,爷爷,你又给我做荷花小船和太阳花了。”

于全点点头,荷花很快就只剩下莲房和花蕊了,他用细线缚住了蒂柄,一圈圈绕紧了,让于剑爬到二楼走廊上,拉住线头猛然放手,莲房旋转着,花蕊展开了,正像个带着金色光晕的小太阳飞旋垂落,看得于欢喔喔地拍手欢叫,于剑收放了几次,于欢噔噔噔抢上楼去

玩,还要叫妈妈和奶奶出来看他表演。

后于欢又缠着于全带他到村中的水塘放花瓣船,还好是阴天,直玩到于剑来叫他们吃饭。路上于欢跟于剑说:“爸,明年暑假我要来和爷爷奶奶过。”

饭桌上,于剑又提出让于全进城,说下半年自己又教高三了,妻子杜惠兰在职读博士,而他岳母又腰椎间盘突出,虽说了请保姆,没自家人在家,总是心不安。

杜惠兰也跟着求于全,于全还没放下酒碗,秋芬就自作主张地替他答应。

于全不作声,只是笑着给于欢夹了些番薯杆:“欢欢,吃这个,这是什么菜啊?”

“嫩牙签啊。”于欢不假思索地答道,笑了。

于欢放下筷子,用指头对着四个大人挨个指了一遍:“我早知道这是番薯杆了,我故意还是说嫩牙签,逗你们的,你们真的又傻笑了。”

说完,于欢哈哈大笑,四个大人顿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

于剑也自知一时半会说服不了于全,那天就没再提让于全他们进城的事。

十天后老徐给于全打来电话,说已从上海回来。第二天一早,于全提了两瓶好酒,就来到了老徐家。老徐两口子住在一幢四层高的老居民楼二楼,三室一厅,室内窗明几净,装修虽有些年头,却光洁如新。

老徐鹤发童颜,神采奕奕,好客健谈,得知于全来意,忙带于全到书房。老徐收藏许多报刊,都存放在靠近楼顶的那排柜子,他搬来条四尺凳,要爬上去找,于全忙抢上去,毕竟他比老徐少一轮,身手矫健些。

于全按老徐的指示,在翻找第二个柜子时,终于找到了1999年5月8日刊印了老徐写他救起落水的于成君报道的简报,更让他惊喜的是,上面还写到当时跟于成君玩的两个孩子的名字,一个是于有正,一个是于志生。

于全向老徐嚷着“找到了,找到了”,因过于激动,下来得太快,四尺凳翻倒,于全摔倒了在地……想不到这并不重的一摔,竟使于全的股骨骨折了。

于全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后,医生让他回家躺着静养。

本来秋芬决定,在暑假结束于欢开学时,不管于全是否同意,她都要进城去帮忙的,但于全突然摔伤了,她只好先留下照顾于全了。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久病床前也无好媳妇。想到不能进城帮儿子,还要服侍于全吃喝拉撒,秋芬好几次气从中来,骂于全腐迂:

“你顺手在塘埠头拉个孩子上岸,又不是什么丰功伟绩,值得向人说道不?说了就说了,只要你没说谎,便问心无愧,管人家信不信,你还非要去证明?你看现在好了,快丢了半条命了……”

每当此时,于全只有沉默不语,默默忍受着身体的伤痛和病床上的无聊苦闷,唯一能安慰他的是,终于有证据能证实他没说谎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期间除了亲友,还有许多村中的乡亲来看望于全。也不知怎么的,大家都知道了于全是为了找当年救人落水的报道而摔伤的。

村中的网格员于明,是于全的堂侄,出于好意,把于全查来的简报拍了个照,发在了村民的微信群里。

不料于金宝跳出来说,这种东西现在谁都能打印,毫无证明力。还有几个跟于金宝家走得较近的人也在群里发声附和。

于明及相信于全的绝大多数村民立刻对于金宝等人进行了反驳,一时群里吵成了一团。

报道中于成君落水时在场的于有正和于志生在外地经商,但都在群中,于有正的老婆叫于金宝老婆为姨婆,不知是没看到,还是故意,保持了沉默。于志生看到后倒是作了回应,证实了于全救过于成君的事实。

但于金宝一方立刻有人讥笑于志生学习成绩不好,连初中也没读毕业,哪可能有那么好的脑子记得五六岁时的事?

最后,是于申平将与儿子的微信聊天截图发到群中,于金宝一方才偃旗息鼓。

于成君还亲自打电话给于全,说自己对这事有印象,但当时他没上学,记不清是哪位老师把自己拉上岸的,表示自己下次回来,一定要好好感谢于全。

事情虽得以澄清,但于全没感一丝轻松,心情反而大为沉重,悔恨当初酒后失德,说出一句不该说的话,惹出那么多事,牵动那么多人,搞得自己也身心疲惫,哪还有为人师表的样子?

于全在家里躺了一个月,才勉强能拄着拐杖下床。又过了半个月,终于能放下拐杖行走了,但他像个偷儿一样,去祠堂中的老年协会逛逛的勇气都没有。

于全戒了酒,当于剑再次提出让于全和秋芬进城时,他默许了。

于剑来接的那个秋日下午,没有风,但门前的那两棵老杜仲树仍不时窸窸窣窣飘落一些黄叶,坐上车的于全不由偷抹了把泪:在落叶归根的年纪,他却要离乡背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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