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说”系列的第十二篇文章,讲述关于她的故事和情感】文章首发公众号【当归姑娘2018】
01/
这世间就是有这么傻的女孩。倾尽所有,只为一个可能等不来的人。
小夏认识安益的时候,还是十六岁。
张小娴说了,十六岁的女孩,既孤芳自赏也缺乏自信,成天做着白日梦。
小夏做着白日梦,梦着梦着梦醒了。她被迫辍学了。因为父亲说,反正你学习成绩也不好,读下去肯定也考上大学,还不如把钱留着给弟弟读书。
小夏离开学校的时候,是她认识安益的第一年,第336天。
她说,安益,你放心吧,我帮你读完高中再念大学的。安益看着她,安静地点点头,没有说什么,看着她消失在校门口处。她连最后那个学期的期末考都没有参加。
02/
第二日,她踏上了前往深圳的列车,跟随表姐进入了电子工厂。厂在深圳的郊区,斑驳的墙体,宽大的厂房,轰隆的机器,以及滴着汗水来不及拭去的工人。
她领到了两套灰蓝的工装服,套在身上还有些空荡荡的。再带上蓝色透明的工帽,她已经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女工了。
住的八人间宿舍里,宽大的阳台,坑洼的水泥地板,墙上青苔隐现,一间浴室一间厕所,窄小的只容得下一个人和两只桶。头顶的细小水管,缓缓地出水,像以前看的武侠剧里快断气的英雄,讲出必要的话就一歪头死去,水龙头常常如此,洗着洗着突然水管一抖,没水了。后来她只能用桶装水洗澡,以免半途没水。
宿舍的墙上,浴室的墙上,阳台的墙上,不知谁人用刀刻下的话。有酸溜溜的非主流爱情语,有昂扬斗志类的,譬如浴室里的那句:等我成了大boss,给你建一万间豪华大浴室。又如门上那句歌词:不是因为寂寞才想你……初出社会的她,看着有些露骨的话,莫名地面红耳赤。她想起了安益,那么喜欢的安益。
这里的人,唤不应的是常事,能互相打招呼说明已经熟悉到一定程度。八人的宿舍其实常住的只有五个人,其余三个在外租房,只在上夜班时偷偷溜回来歇息一会。她们大多比她大一两岁,最大的有二十八。下班回来,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张冷漠脸,她们从不会主动去和对方说话,除非有必要时,譬如我出门买点东西需不需要捎带,譬如休息时间一起到厂外大超市转转。
03/
第二个月底,她终于领到了上个月的工资,那三千多块,沉甸甸地压在心里。她要了家里的卡号,在表姐的帮助下转了两千。悄悄留下了一千多,留作他用。
她开心地打电话给安益,那头的安益很开心她终于挣了钱。她给他八百,她说,意为祝她一直“大发”。
安益在那头说她傻子,还说他会努力考大学,然后回头帮助她,他会永远对她好的。
那时她就像沉在蜜罐里一样,不知道人心会变,不知道从她开始资助他上学开始,他们稚嫩的爱情,刚萌芽就被浸了毒药。
从她进入这里的那一天起,她一直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车间——宿舍,她想要赚多些钱,若有加班,她都要主动请缨,八点上工,午休一个小时,晚饭45分钟,常常一直到晚间十点之后才下班。她知道,这是工厂工作的常态。
第三个月开始,她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眼望得到头,枯燥的,疲惫的。可是每当她和安益聊天时,她总是开心的。她会幻想着,待他考上大学,然后大学毕业,她就可以从这里出去了。以后的他们会有一个家,她会为他洗手作羹汤,会为他把家打理的井井有条。他可能会抱怨工作的辛苦,但她可以宽慰他,可以为他念她喜欢的诗歌,可以为他放好水洗澡,如果他们有大浴室和大浴缸的话。
她也不能常常和他聊天,怕打扰他学习,他可是要考大学的人。而且她常常上工不能玩手机,常常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宿舍,等待其他人洗完澡的空隙,给他发消息。有时他也会跟她讲讲学校的事,讲他们熟悉的同学,谁和谁在一起了,谁又这次考了第一,谁又像黑马进步神速;讲换了一个小老头的班主任,有多么严肃和可怕。
她问他:那你呢?你好吗?
他答:我很好,成绩还能过得去,努力一下考个好一点的大学没问题的。
他又说,等寒假,你回来,我们去小公园玩好不好,那里新建了一座摩天轮。虽然不是很高,但是坐上去俯瞰城市和大海,一定很棒!
她说好。她幻想着,他们坐在小小的摩天轮里,俯瞰大地,渺小的大地,但高大的他,会坐在她的身边,会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温柔地吻她。然后说,他爱她。
04/
然而,等他们真正去坐了摩天轮时,他们的身后都各有一个小跟班,一个是他妹妹,一个是她弟弟。他们被弟弟妹妹的惊喜的尖叫声,吵得连好好说话都不能。本以为是浪漫的两人摩天轮之旅却在喧闹中结束了。
他看着本就瘦弱的她更加瘦了,眼里满是心疼。他毫不忌讳地拉她的手,捏她骨节分明的手指。那时他还想吻她的吧,可惜身边有两个小鬼。过后她甜蜜地想。
她的春节假期只有十来天,除了见他,就是帮助父母做活,父亲帮人拉货辛苦,母亲在餐厅做清洁工作也辛苦,尤其是年关,她只好告诉他好好温书,自己要去帮母亲。小镇的工资少的可怜,但是这是没地的他们一家,维续生计的方法。
而他家,也只是开着一个客人日渐稀少的杂货铺,家里还有三个弟妹嗷嗷待哺。她想帮他,至少让他在辛苦的备考时光中,过得好一些,吃的好一些。
假期结束,她又乘着春运高峰,回到了人烟稀少的厂区。她要拼命挣钱,家里要用钱,还想存钱给他上大学。
他们又恢复了前半年的状态。往后的那两年,他们几乎都是如此。他们隔着常常的电波说早安和晚安,说自己发生的故事,但是他们从没说过“我想你了”。
只是他越来越忙了,高三魔鬼般的升学备考,她是知道的。她只好把思念深藏心底,每个月给他转钱,叮嘱他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他的回复常常在深夜,那时她已经拖着疲惫的身子睡去。
得知他考上了大学,可以选一所很好学校的时候,她开心极了。听着电话那端他喜悦的语气,她能想象他的欢欣鼓舞,却慢慢地眼泪溢出了眼眶。
也是那一刻起,她突然意识到了差距,她和他的差距。他们同是小镇出来的,却要走向不同的方向了。
05/
上大学的安益去了上海,消费甚高的大都市,他每天都在繁忙的学习和兼职中,变得比以前更忙了。
她说,他见了外面世界的更新换代之快,认识到自己的只是浅薄,所以只能拼命学习,兼职养自己。这是所有出来的小镇人的认识,前头近二十年,就像乌龟怕一段山坡,慢吞吞的,到了某个阶段,突然意识到什么,于是只能逼变成兔子,跑的更快一些。
她依然给他寄钱。每月八百,雷打不动,她觉得,这样他们就不会有变化,包括他们的爱情。但是,他好像从来没点明过,要和她永远在一起。他说他会永远对她好的。这个“好”包括爱情吗?
她突然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她的患得患失不是没有缘由的。自从他们聊天的时间越来越少,自从安益一次次让她不要再给他寄钱了,说他有钱用,她会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喜欢上了别的女孩?
但是安益的到来,让她内心的那点患得患失消失无踪了。第二年暑假,他到深圳实习,虽然他们隔着一个区,要乘坐一个小时的地铁方能见到。但是周末时候,他常常来看她,看她工作了四年的地方。
翻新的厂,散发着浓浓的刺鼻气味,车间里堆叠着各类电子物件。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灰工装的她,扬起脸对着他笑,瘦削的脸上,浓重的黑眼圈,粗大的毛孔,束着的无闲暇打理的长发,每一个模样都像在告诉他,这些年她经历着什么。那一刻,他的心是疼的。
他说,你辞职吧,换个地方工作,轻松点的,钱不多也没关系。
她轻轻摇了摇头,她说,除了这个其他工作我也不会做,现在工作又那么难找,我什么都不会,出来恐怕更难找到工作。
他有些气闷,什么都帮不了她。他想让她去参加自考,可是她以前的成绩那么差,隔了这么多年,更能重拾书本了。
她带他去吃那附近最好吃的炸鸡,喝着冰爽的可乐,大多时候都是他付了钱,她很满足。即使她没有他的高学历,她没有他懂得那么多,但她懂得知足。这是她最大的优点,也是缺点。
安益在深圳的那两个月,她彻底把自己交给了他。包括身心,包括她所有的青春年少。在他们结合在一起的那一刻,她觉得,她的青春真真地走到了尽头。
然而她忘了,安益还有两年大学,在毕业之前,他依然是还有青春可以挥霍。即便如此,他也不一定非你不可。
她忘了,蜜罐里泡的太久了,枯燥的生活,磨平了她梦想的棱角,她只在自己打造的小屋里做着不甚真切的梦。
06/
回到上海的安益,主动与她的联系却越来越少,他常常忙到匆匆挂掉电话,忙到十天半个月也不回她的消息。
她的心一天天地沉了下去。
他的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她正从夜班下工,早晨的太阳明晃晃的,照的她一夜未眠的眼发酸,工业区的天空是灰蓝灰蓝的。
他说,小夏,我们不合适,分开吧。你寄给我的钱,我已经转回到你爸爸的卡上。
她愣了一下,边抬头边轻声问:“为什么?”
那边停了一下,挂断了。
眼泪顺着眼角倾泻而出,工厂新修的篮球场,还留着浓浓的塑胶味儿,泪落下,在塑料场地上漾开一朵花。就如她破碎的青春。
她望着天空,鼻子发酸,呆呆地站了许久。待到上日班的同事都奇怪地看着她,从她身旁走过,她才抬手拭去泪水,回到宿舍。
她躺了一天一夜。从一个白天到另一个白天。醒了睡,睡了醒,终于再也睡不着。
她睁着眼,看着灰白的天花板,安静地思索着人生。她接受了这个事实,不再去追问为什么。所有感情会变淡,淡得连自己都惊讶。有些人你会迟早都忘记。
07/
那日馨香无比的咖啡厅内,她双手紧握,室外滂沱大雨。
对面的男人伸手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她的泪不经意地就砸在他们紧握的手背上,渗入彼此相握的手掌心。
他问:“好好的,哭什么?”
她抬起脸,笑着看他:“天空哭了,我陪她哭会不行吗!”
毕竟天空曾给过她安慰。她想。
对面的人看着她挂着泪的脸庞,眸子沁着泪水,莹莹发光,整张小脸生动活力。
此刻,她就如那浴火的凤凰,涅槃重生。
我在深圳的电子工厂里住过几回,第一次去的时候,真的被那里的环境惊呆了。一直在学校装修设备良好的宿舍里住着,即使以前还住过老家的老屋,从来没想过大都市里会有这样的地方。生锈的铁架床,扯两块帘布围拢起来,不大的床上堆满物品,拖鞋、烧水壶、电饭锅、风扇、电线等物品凌乱地放着。我看到那墙上、浴室门上粉笔写下的字,厕所墙上刻下的字,一种震惊蔓延到四肢百骸。
如果你百度搜索“深圳女工”,出来的图片或消息,大多是负面的、污秽不堪的。讨债、负伤、盗窃……很多很多的问题。
那时我想写一个相关故事,但是,我发现自己的语言是多么苍白,无法描述那些厂工的生活一二。他们大多是不到二十岁的孩子,明明是该上学念书,张扬自由的年纪,却在这如监狱一般的地方工作生活,挣钱养家。
后来我想明白了,每个人都有ta的人生轨迹要走。人生不是只有一种选择,世界也不会永远是一个美好的样子。
能否在恶劣的环境中、日复一日的辛苦工作中找到人生的出路,大多靠自己的努力和些许机遇。
共勉。
2018/08/30 于STU 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