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多年以前曾养过一条狗,取名憨楞,是我母亲给取的名。憨楞这名,其实也极像人的名字,我们鄂尔多斯农村,有一种可称之为习俗吧,女人生下孩子后,起名字的时候往往给取一个带有动物特别是家禽家畜名的字,如鸡换,栓狗,马桩,二牛等。据说给孩子取个贱名儿,容易活得下来,而且健康活泼。后来我知道,这种习俗不仅在我的家乡有,中国大部分地区都有。
既然人可以取动物的名儿,那么给动物取个人名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而且给动物取人名,还具有世界性,中外所有的宠物,哪一个不是人名?我想,这就不单单是一种习俗,而是一种文化,人与动物本应和谐相处,才是自然天道。
那时,村里几乎家家都养狗,村子里整天狗叫声不绝于耳,尤其在深夜,只要一只狗听到动静叫一声,村子里大多数的狗都要“汪!汪!汪!”附和几声,前村的狗叫能传递到后村,它们互相呼应,以壮声威。村里的大人小孩都能听出是谁家的狗叫声,犹如听出人的说话声一样。我上初三的时候,从邻居家抱回一只小狗,小狗刚满月,圆头杏脑,两眼纯净有神,憨憨得实在可爱极了,身子漆黑如缎,鼻梁至脑门有一道细细的白线,两眼眉头各有一个小白点儿,四只白爪子,人们把这种模样的狗叫做“四眉狗”。母亲看了看小狗,用手抓住小狗后脑勺的皮毛向上提起,小狗一声不吭。母亲说这狗将来一定很“恶”就叫憨楞哇。恶,是方言,是厉害、凶悍的意思。母亲还说,牲畜随人性,她一贯心性坚强,凡事不服输,一辈子争强好胜,所以她料定这狗将来一定精明厉害。
果然不出所料,小狗一天天长大,与母亲形影不离,母亲下地劳动,憨楞就跟在后面或者卧在地头。母亲常常像和人拉话一样和憨楞说话。在母亲驯养下,憨楞似乎比别的狗聪慧,而且体态雄壮,声音洪亮,十分骇人。憨楞的凶悍是同村所有的狗无法企及的,它从不虚张声势乱咬乱叫,见到生人,呼地一声就扑到你的脚下,让人猝不及防,正如俗话所说:“咬人的狗不做声”。农村养狗是从不拴的,所以外人休想进得院子来。憨楞一叫,主人就得很快出去招呼,只要主人出现,憨楞就不怎么再做声了,来人进门后,自然是几句好夸:啊呀!好厉害的狗!
憨楞不仅照看门户,还会照料离家较远的树园子和瓜地,甚至还可以帮人放羊。它虽是一只家犬,但有着警犬的聪颖,外人投给的食物它轻易是不吃的。它听懂人言的程度让人吃惊,有一年冬天,家里杀了一只羊,父亲忘记将割下的羊头羊蹄拿回家,憨楞以为是给它留下的,便啃吃了大半,为此让父亲恨恨地抽了几鞭子,母亲也骂了它一顿,憨楞羞愧地低头蜷缩在墙根,撩起眼皮偷偷地看人,神情沮丧,一天没有走动,我的小侄女可怜它,蹲在它跟前抚摸着它,憨楞不时地舔舔她的小手,以示感谢。小侄女为此还伤心落泪。从此,憨楞再也没有随便吃家里放下的东西。
那时候农村一家一户都有自留地和自留树,自留树有的在离家较远的河滩,冬天,树地四周的庄稼收割完毕,羊倌们就省了事,把羊群放出去,偷闲在家里做点营生。无人看管的羊群就会跑进树地啃树皮,山羊对树的破坏力很大,还有毛驴,也是啃树皮的好手,所以要经常留意树地。憨楞在院子里卧着晒太阳,母亲说:憨楞,毛驴把树也啃完了,你还卧着?憨楞便箭一般冲到树地,把驴赶跑。回来后还汪汪汪几声,好像在汇报。
后来,我和哥哥嫂子一家相继到了城里,憨楞成了父母的重要伙伴。那时我们一年半载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我们还在离家较远的梁上走着,憨楞就能知道我们回来了,一路狂奔到面前,像人一样直立起来,两只前腿搭在我们的肩上,舔我们的脸,那种久别重逢的亲近欢喜,一如亲人的真诚。
俗话说,世事难料,于狗大约也是如此,令憨楞始料不及的是,它的主人要同它彻底分别了。那一年,我们要接父母到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由于居住条件所限,无法将憨楞带到城里,搬家走的那天,憨楞茫然不知所措,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卧下,一会儿又围着汽车转,焦躁不安。母亲不断地念叨:“丢下憨楞,肯定要受罪的。”母亲抹着眼泪给前来我家送行的邻居们安顿:我们走了以后,憨楞会想家的,看在咱们世辈邻居的面子上,你们千万不要打它。母亲又特别对将要搬到我家房子住的二爹一家吩咐:一定要喂好憨楞,憨楞老了,人吃甚给憨楞也吃甚,不要中途打死,让它老死吧。在场的女人们,眼圈儿红红的。
启程了,汽车在山道上徐徐地爬行,憨楞一直跟在后面,时不时地吼叫一声,很无奈的样子。母亲从驾驶室探出头来,向憨楞挥手,抹着眼泪说:憨楞,不要跟了,回咯哇!憨楞仿佛听懂了似的,站下直着嗓子嚎叫了起来,声音悲怆凄楚。汽车爬上高坡,在平梁上开始加速,憨楞疯也似的狂奔追逐,几次跄倒爬起。我在卡车上面不忍心看下去,把头埋进臂弯里,心被揪得生疼。大约跑了将近10里,憨楞终于停下,呆呆地绝望地望着汽车远去。忠诚为主,而最终被主人抛弃,憨楞的心,是凄凉?是悲愤?还是愤怒?可怜的狗,无论是何种心情,它都无法表达,上帝没有赋予它言语的权利,我感到上帝并不仁慈,而人最为残酷。
“自打你们走后,憨楞几天不吃不喝,站在垴畔梁朝着你们走的方向直嗓子嚎叫,连家也不回来,白天黑夜就卧在垴畔梁。我看见可怜得不能,抱回来,给吃的,吃上两口就不吃了,几天工夫就瘦成一把毛。前院赵三老汉和满财媳妇都说,憨楞去过他们家,没娘的娃娃似的,站在大门外,给吃,掉头就跑。后来,农村也开始打狗(杀狗),说城里的狗疯了,乡里下令谁家也不准养狗,专门派人拿枪打狗。我听见消息了,把憨楞藏在后渠的山药窑子里,你看那狗的有多精!打狗队满村子转,憨楞三四天没有吼叫一声,送去饭和水也吃喝开了。打狗队的人来家问过我好几回,我说早就跑了,可长时间没有回来了。村里的狗都打完了,过了十几天了,不知是谁给打狗队报了信,最后还是把憨楞给打死了。”
这是两年以后,我二爹进城来我家和我父母拉话时说的。我们一家人听了鼻子发酸,母亲不断地抹眼泪。
二爹又说:“打狗队把憨楞打死,还要吃狗肉,三块钱一斤,我不卖,十块钱也不卖!我把狗皮剥下,肉埋在房后那苗榆树下,狗皮我也沤熟了,给你们拿来了,留个念想。”二爹从尼龙袋子里掏出黑缎子一样的狗皮,父亲接过来,我们都用手抚摸着,沉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