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田野十一二人,在一栋砖瓦结构的房子里,离海边一百多米。楼上是木地板,我们在那打地铺。房东爷爷三个儿女都在下关工作,奶奶在那里帮带孩子,爷爷在家照顾两亩梨园,刚好给我们做饭。
院里的桃树结满了。桃不大,毛茸茸的,有黑斑,丑。一开始谁都看不上,尝过一个后,多汁香甜,大家都坐不住了。
“你们赶紧摘吃,不然都掉光了!”爷爷心疼这帮离家很远的孩子。
他早备好工具,一根细竹竿上固定个布袋,直接可从树上装桃子。每天,我们吃过饭摘几个。很快,树上桃子光了。
于是,我们盼着院里的石榴赶紧熟。
“你们等不得了,石榴要到中秋才熟!”
爷爷厨艺很好,给我们做了很多特色菜:黄焖鸡,芋头煮泥鳅,油炸牛干巴,洋芋炒干豆,薄荷牛杂汤...
饭前,女生都说:“我要减肥!”菜端上来,不知不觉就会吃很久。
中间几次,奶奶从下关回来,给我们做酥肉。鸡蛋和面粉和一起,裹一块肥瘦相间的肉,丢到油锅里炸成金黄色。炸好,透着光看里面有深色的,是瘦肉多的,最好吃,一口咬下,肉嫩嫩的,带着面粉的厚重感。咬到肥肉,也没什么,油脂大半已经炼出去了。也可以和绿叶子一起煮,叶子的清爽混合肉蛋的厚腻,让人一直吃,停不下。
爷爷有儿媳妇是楚雄的,那里腐乳很有名,爷爷家放了几箱,吃不完。我们发现后,一日三餐就离不了。早点就着喜州粑粑吃,午餐和晚饭,就腐乳可吃两碗。
爷爷很不理解:“现在谁还吃腐乳,都是以前穷,没菜时用来下饭的!”
孩子们都没经历过苦日子,觉得腐乳太好吃,让所有菜的味道都活了起来。最爱吃腐乳的一个女生宣布成立腐乳神教,任教主,收我们为教众。
饭前教主会举行个小仪式:把腐乳放到自己面前,夹块最大的在自己碗里,嘴里念叨着“各位教众,腐乳大法好,一起修炼,一起修炼。”
“耶!”每个人右手中指和大拇指互搭,其他手指翘起。这是系里一位老师上课时的手势,被学生带到田野,玩坏了。
每次看到美食,紧盯着,那么多人前又不好意思时,这个手势就出来了,连自己都意识不到。
爱吃的孩子,精力旺盛。邻村走路十五分钟处有市场,有米线店,据说帽子(云南人说的米线酱料,盖在米线上)非常好。经常有学生早起,走过去,自行喂养,吃一碗再回来和大队伍一起出发做田野。路上还经过一家乡村超市,顺带几瓶大理酸奶。
田野进入家户,每家里都端出大盘蓝莓。村民的地承包给了一东北老板种蓝莓,就在村头。今年价格不好,老板走了。村民每天回家,顺带摘好多回来,冰箱里常有存货。
蓝莓在广州好贵。于是,我们吃得很开心,一大盘很快就光了。主人起身再端来一盘,学生纷纷说:
“不消了,不消了!”(大理方言,不用了)
话着,手又伸向盘子,迅速光盘。
一家又一家,在一片“不消了”的笑声中,蓝莓端出一盘,光一盘。
新鲜蓝莓太好吃,我们还有组织地借考察当地作物与生态的名义,集体深入蓝莓田,亲自采摘,边吃边存货。
吃过水果,聊过天,学生和村民熟了。好吃的东西,让孩子们的情商慢慢提升,见面遇到老人就张口爷爷奶奶,你们去哪里,你们身体好不好...几十年都没说过这么多问候语,而且自然而然,想都没想。
农村种地没收入,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在外面赚钱,回来盖房子。村里家家户户都高楼大厦,有些还小别墅,在广州值一两千万。可房子高了,也空了,一年四季,过年过节外,家里十来个房间,就一两个老人。
学生正是孙辈,得老人欢心。两女生在村里走着,也被老人请到家里吃饭,还翻出了家里所有的零食。
知道我们从来没听过白族洞经音乐,村里洞经协会组织起来,在房东家给我们演奏。老人穿上传统服装,带着庄严的仪式感,念古汉语祭词,演道教音乐。
演奏持续四个小时,夜幕下,院里升起一堆火,学生围着火,看老人全神投入,听类似古装神话剧中的天宫音乐...
随着关系越来越融洽,学生也越来越大胆。看到院子里的无花果熟了,有女生站到树下,一脸天真地指着果子:“爷爷,这是哪样水果?”
“无花果啊,你们广州没有啊,我摘给你们吃!”
走时,学生还提回来一袋。
从此,这个问句被用滥了,老人和学生心知肚明,一起开心地玩着。
但问得多了,就不过脑子。有次,学生见一位爷爷提着香蕉回来,张口就问“爷爷,这是哪样水果?”
一行人笑喷了。
爷爷忍着笑,很辛苦,递香蕉的手都在抖。
学生总结说,田野吃得好,千万“莫矜持!”
我实在看不下去:“你们简直就在洗劫村子!”
“分明是我们又白又胖又可爱,爷爷奶奶超喜欢我们!”她们很有理。
确实,大家一开始都是白的。云南紫外线强,学生多是女生,爱美,出门必涂各种防晒保湿霜。后来,她们发现村民田间劳动时戴的一种帽子,遮住整个头,只露出两眼睛,像当年的日本皇军帽。
女生纷纷戴上了皇军帽:“皇军来了!”自我感觉很好。
“鬼子进村!”我心里默默吐槽,虽然自己也有一顶。
在各家吃得多了,皇军就变成了蝗军。
我担心村民受不了,但他们很喜欢我们的小蝗军们,有三家还专门请我们吃饭,做了七八道特色菜:烤鱼,芋头煮泥鳅,凉拌米线,炸乳扇,水煮毛豆(连皮,用手掐着吃),配上香格里拉来的青稞酒...
学生跟着做菜,边吃蓝莓边聊天,兴高采烈时,纷纷发票圈,起头都是“田野是把猪饲料!”
我懵了,不知不觉我成养猪专业户了!
晚上十一二点,猪猪们才恋恋不舍压着环海西路回家。
吃货是锻炼出来的。同事之妻有亲戚在环海路上开了个小饭馆,开张大吉,邀请我们一同取店名。那天,村里办事,我们吃过筵席,慢慢摇过去。店主精心准备了满满一桌菜,有黄焖鸡,洱海鱼,烤乳扇...吃货们一边叫嚣着“吃不下啦,吃不下啦”,一边入席,拿起筷子,开吃。
实在撑不动了。学生说,要产出知识,才能继续吃。于是,每人想了一个店名,相互讨论,以求体现当地特色。讨论完,消耗了不少脑细胞,也消化了好多食物。继续吃。
第二天,经过小店,主人家正在挂牌,是我们取的名字:洱西飘香!
吃货精神还借当地事件传出村子。农历六月初六,山脚一村子来海边一村子接本主(村寨保护神)。这位本主姓段,据说是大理段王爷家的,原是山脚下的村寨保护神,出来逛,好上了海边村子的有夫之妇,就在当地本主庙幽会。情浓中,听见愤怒的村民操家伙赶来,本主急忙从后门溜走,匆忙中踩倒了后门。顺着田间小路,他沿途还在各本主庙讨水喝,讨烟抽,借点火...
此后每年,段本主都来海边幽会情人一个月,海边村子的本主庙后门于是修了又倒,倒了又修,永远修不好。
一个月满,山脚下的村民敲锣打鼓,来迎接他们的本主回家,过本主节。
接本主队伍要把本主出逃的路线走一遍,从庙后门出发,走田间小道,经过本主当年讨要东西的本主庙,进去耍龙舞狮,唱歌跳舞。当地本主庙就给吃包子和糕点。
我们一路跟着大队伍,让一个男生帮抬本主法器,参与体验。其他人租单车跟着。
二十多公里,走得人饥肠辘辘。抬法器的男生,虽长得不像大西南人民,也多次被给吃糕点和包子,我们几个骑车的,眼巴巴的,没人理。
山脚的村子张灯结彩过本主节,我们什么人都不认识,路上说好请我们吃饭的小哥和大姐,送完本主就不见了。我们重回海边,先吃甜白酒,不解气,又吃了大盘黄焖鸡,想起本主的风流流窜,又开心起来。
为感谢村民,我们举办了一次烧烤大会,邀请村民参加。我表姐还从下关回来,亲自操办,给我们展示了烤肉新吃法:用紫苏叶子包刚烤好油脂直流的肉。一口咬下,油脂和紫苏液汁齐流,美!
吃撑后,到海边树荫下散步,看小孩子挽着裤脚在水里抓鱼。夕阳斜晖下,洱海带上一层淡淡的金黄,水面微波粼粼,七彩阳光若隐若现。
走前两天,奶奶回来给我们做米糕。糯米磨成粉,蒸熟,底下是豆子,表面是红糖,拜过家神和本主,祝我们步步高升。
告别时,我们带着礼物一家家去感谢,欢笑着上演“不消了,不消了”的小闹剧,眼前却水汽迷濛。
爷爷奶奶说:“你们走了,学习事业样样好。记得回来看我们,我们会想念你们的!”
几个女生快哭了,感觉自己爷爷奶奶去世时都没这么不舍过。
一个月,美食进入了身体,感情渗入了心扉,紫外线穿透了皇军帽。离开时,我们一个个又黑又胖,心里装着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