柸中雪

   “在下,柸中公仪斐,敢问姑娘芳名?”

    “永安,卿酒酒。”


    传说柸中公仪家家史悠远,祖上曾参与过人类与夸父在巨石盆地的决战,尔后弃武从商在柸中立业,累世铸剑,因曾立下军功颇能享受一些特权,又有凶兽千河守护,直至陈国分封,已富可敌国。但历七百年传承二十五代的公仪家在七年前终被一场大火烧干净了。


  七年前,柸中。

  烟雨霏霏,半山紫红色的重瓣佛桑花隐在霏霏烟雨后。巍峨山门绮柱重楼,楼门上悬了副巨大的五色珠帘,风拂过,吹得五色帘微微掀起来,叮当,叮当,伶仃作响。珠帘旁静静立着的女子撑了把孟宗竹的油纸伞,手柄处竹色一看便知,伞面未有任何点缀,像是送葬用的,纯白的伞,伞柄微微抬起来,露出女子佩了黑玉额环的白皙额头,细长的眉,清冷的眼,高挺的鼻梁,微抿的淡色的唇。白衣白裙上唯一的别样色彩是未挽的发,似笼在烟雨里泼墨写意的一方瀑布,齐齐垂在身后,直至脚踝。冰雕似的一个美人。不过三步台阶,微有裂痕的青石板上,白衣男子弯腰拾起地上一只打磨光滑的黑玉手镯,抬头时,竟与女子有着五分相似的眉眼,只是眉不似那般细长如新月,眼不似那般清冷如寒泉。虽同女子一样白衣白服,袖口处却以紫线绣出重瓣的佛桑花,修长手指从袖子里伸出来,握着那只黑玉镯:“这镯子,可是姑娘的?”眼里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在下与姑娘,似乎在哪里见过。”

       纷纷雨下,青石板上的石苔被雨水淋湿,草色渐深,重楼上白玉钩带,悬空的巨大铜镜里映出漫山红花。风流蕴藉的翩翩少年微仰头看着台阶之上倚着五色帘的女子,雾雨岚岚,她撑着孟宗竹的油纸伞一步一步走近,软丝的白绣鞋被雨水打湿,露出鹅黄色的鞋边。隔着一层台阶,她自他手中接过被雨水洗得莹润的黑玉镯,泛着冷光的白皙手指擦过他指尖,他握住她手指,她垂眼看他微怔神情,半晌,淡淡道:“多谢。”她等着他放开她,不远处有孤笛渐响,他却没有放开:“在下,柸中公仪斐,敢问姑娘芳名?”她微微抬高油纸伞,垂眼定定看着他,良久,声音似泠泠珠玉,似乍然盛开的一朵冰冷佛桑花:“永安,卿酒酒。”

     这是他们初识情景。

  而后,卿酒酒在青楼抢了公仪斐看上的舞娘,又在湖边相遇。

  月夜下靠岸处泊了艘敞篷的乌木船,船头立着的是公仪斐。风流倜傥的公仪公子手里斜执了把青瓷的酒盏,正垂头以杯中酒祭湖,听到响动,略抬了眼睛,看到来人是卿酒酒,露出略显惊讶的笑意来:“卿小姐。”

  卿酒酒步履不疾不徐,行至乌木船前,停了脚步垂眼看他:“白月碧水,公仪公子与湖同饮,倒是风雅。”

  他收起瓷杯,明眸含笑,语声却万分委屈:“中意的花娘们悉数被小姐买了去,饮酒填词无人陪伴,只能独自出来寻点乐子了。”顿了顿,叹道:“不巧船划得不好,才想贿赂湖君两杯薄酒,叫它不要与我为难。”目光对上卿酒酒的眼睛,微仰头伸手向她:“不过,此番同小姐偶遇,看来是上天垂帘,不知能否给斐这个荣幸,邀得小姐一同游湖呢?”

  话虽说得可怜兮兮,脸上表情却过于欢欣鼓舞。

  湖风吹得杨柳微动,戴着黑玉镯的莹白手腕从长袖里露出,搭上公仪斐衣袖,一个倾身借力上船。乌木船晃了晃,两人隔得极近,她将手中风灯递给他:“公仪公子划船,可要当心。”

  公仪斐眸中微光闪过,只是一瞬,待船划过湖岸老远,才低低笑道:“小姐就这么上了船,真让斐吃惊,难道不怕斐别有用心,唐突小姐了么?”

  船中小几上摆了个莹润明澈的水晶枕,卿酒酒垂眼观赏,漫不经心地:“那便要看公仪公子打不打得过酒酒了。”

  乌木船渐渐停在湖中,公仪斐微微撑了头,装出一副懊恼模样:“早知不该贿赂湖君那两盏酒,该叫它打个浪头来将我们都掀翻了才好。”

  她撑着腮,目光投到他的脸上:“怎么?”

  他弃桨坐在她对面,仅隔着一张小几,手里握着重新斟满酒的瓷杯:“你真想知道?”

  她似乎真是想了想,抬头看他,重复道:“怎么?”

  他目光自淡青的杯盏移向她雪白脸庞,收起唇边那一抹笑,沉静看着她,半晌:“小姐身手高强,想必此时,也只有这样才能近得了小姐的身吧。斐所愿甚微,自孤竹山一别,长久以来,不过是希望,能更加靠近小姐一些罢了。”

  突如其来又恰到好处的表白,多一分就是调戏少一分对方就听不懂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直撑腮把玩水晶枕的卿酒酒手中动作稍停,缓缓坐直身子,目光带一丝讶异,沉静地看着公仪斐。远处传来隐约的洞箫声,她撑着小几倾身靠近他,两人相距呼吸可闻,是暧昧的姿势,语声却极冷:“你想救我一回?这就是,你心中所想?”他秋水似的眼中眸光微动。

  她靠得更近一些,唇几乎贴上他耳畔:“如果我跳下去,你真会救我?”微偏了头,离开一点,没什么情绪的声音,极淡,极轻:“我不会凫水,你不救我,我就死了。”

  滑落在几上的一缕发丝被公仪斐握住,他低了眼,看不清表情,语声却温软:“言谈间如此戏弄于斐,小姐是觉得,斐的心意……太可笑?还是觉得斐,太不自量力……”

  话还没说完,那缕发丝已从他手中急速溜出去,哗啦一声,船边溅起一朵巨大水花,透过漾起的薄薄水浪,看到白色身影似莲花沉在深水之下。哗啦,又是一片水花。半晌,公仪斐将呛水呛得直咳嗽的卿酒酒抱上船。两人衣衫尽湿,公仪斐脸色发白:“你这是……”

  在拍抚下咳嗽渐止的卿酒酒伸手握住公仪斐的衣襟,冰冷眼睛里映出月亮的影子:“我从不戏弄人。”又咳了一声:“你也没有骗我。”脸靠他近一些,吐息近在咫尺:“既然如此,十天之后,来卿家娶我。”月光下浑身湿透的卿酒酒只是定定看着他:“你愿不愿意?”他黑色的眼睛里有秋水涌动,没有立刻回答。她脸色一冷,一把推开他,语声凉进骨子:“不愿意?你说的那些所谓思慕,果然是没意义的废话。永安卿酒酒不是你想惹就惹得起的人,公仪公子。”

  他愣怔神色终于恢复过来,碧湖冷月下,笑意渐渐地盈满眼睫:“怎么会?十日之后,我来娶你。”他握住她的手,唇角勾起来:“我没有喜欢过谁,可酒酒,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该是我的。”

  她别过头去,望着不远处一座湖岛,半晌:“你看到那些青楼女子,也觉得她们该是你的罢。”

  他哧地笑出声:“她们不是我的,你看你喜欢,我也没同你抢。”

  她若有所思回头,良久,取下手上的黑玉镯:“届时,父亲要我以舞招亲。来看我跳舞,谱一支更好的曲子给父亲,这样,你就能娶到我。”

  十日很快过去。

  那日清晨,永安卿家为祭神而建的朝阳台上聚满了世家公子,卿酒酒一身肃穆白衣,面无表情立在原本放置祭鼎的高台上。这下面的人,多的是为卿家的财而来,为她的貌而来,唯有那么一个人是为她这个人而来。但她在人群中找到他时,却没有露出高兴表情,反而以手支额,绯色的唇微微动了动,乏力似地闭了眼睛。她说:“还是来了。”

  两人亲事竟然完全没什么阻碍,省掉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这一系列繁琐过程,当下直接请期将结亲的日子拍板定钉,着实顺利得让人没有话说,似乎让人闻到什么阴谋的气息。

  尽管成亲的日子就在一月后,那一夜,公仪斐却没有立刻回柸中准备。公仪斐一身白衣翩然落在卿家后花园的高墙,伸手攀过墙垣上一束紫色的风铃草。

  园中一株高大桐树下,卿家大小姐正兀自练习什么舞步,偏冷的嗓音哼出的是青花悬想的调子,却又有所不同。约莫察觉墙上有人窥视,转身时一柄小刀于两指间急速飞出,待看清是公仪斐,刀子已离他面门不过三寸。一个漂亮的闪身,刀刃擦着发丝飞过,她脸色发白,仰头望着他:“你在做什么?”

  他风度翩翩立在墙垣上,手中一串刚采下来的风铃草,浑身所伤不过几根头发:“你又在做什么?”微微垂眼看着她:“你哼的,似乎是今日我呈给岳父的那支曲子。”顿了顿,补充道:“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曲子是谁做的。”

  说话间已从墙上飞身而下,指间风铃草小心别在她发间,衬得一头长发愈加乌黑动人。她抬头看他,眸子里有隐隐的光,却只是一瞬,他的手顺势搁在她肩上,她微微偏头看园中景色:“即便是你作的,那又如何?父亲恰选中这支曲子,是他的鉴赏水平降低了。”

  他唇畔笑意渐盛,俯身到她耳畔:“那更深夜重的,你哼着我作的不怎么样的曲子,和着专为这曲子排的舞步,是在等着谁?”

  她微微皱眉:“我谁也没等。”

  他自言自语:“原来果真是为这曲子专门排的舞步啊……”

  她怔了怔,冷淡神情浮出恼意,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拉住,逆着月光看过去,光影模糊之间,是一张柔软深情的面孔:“我想要看你跳舞,酒酒。今晨是跳给他们看的,今夜,我想你只跳给我一个人看。”

  卿酒酒定定地瞧着他,半晌,冷淡嗓音自喉间响起:“你说得没错,我一个人练了这么久,是想要跳给你看,我的确是在等着你来。”

  公仪斐眼底有温度渐渐烧起来,她却浑然不觉,泰然自若地看着他:“今夜之后,我再也不会跳这支舞。”像是要看进他眼底深处:“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跳舞。这些舞步,你代我记着吧。”

  熟悉的乐音响起,很多地方不同,更加饱满充盈,基调倒仍是青花悬想。曼妙的姿态在卿酒酒纤长的身段间蔓开,似三千烦恼丝缠在足踝,被十丈红尘软软地困住,指间却开出一朵端庄的青花来,这才是当得起名动天下四个字的一支舞。公仪斐抚琴的指尖未有任何停顿,神情却飘渺怔忪。最后一个音止在弦端,她在他面前停下舞步,额角沁出薄汗,一贯雪白的脸色渗出微红来。她微微垂头看着他:“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夜,以后回想起来,也会很快乐。”

  他笑着起身,轻抚她发丝,鼻端触到她头上紫色的风铃花:“最开心的一夜,应是你嫁给我。”

  成亲这一夜。

  一身大红喜服的公仪斐唇角含笑风姿翩翩挑开新嫁娘的红盖头,金光闪闪的凤冠之下,卿酒酒脸色雪白,发未挽妆未理,微微偏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烛光突如其来,她抬手挡了挡,似乎是下意识闭上眼睛。公仪斐扑哧一笑,将合卺酒的银杯递到她面前:“虽然我一向爱你的素雅清淡,你也不用为了照顾我的偏好,连成亲也打扮得如此素净。”

  她怔怔看着眼前的杯子,眼中一瞬的恍惚渐渐清明,半晌,却答非所问地唤出他的名字:“阿斐。”

  她微仰着头,冷冰冰望进他含笑的眼睛:“你是打算,和自己的亲姐姐喝这合卺酒?”

  高高燃起的龙凤烛适时爆出一团火星,公仪斐递出的银杯顿在半空,天空陡然落下一声惊雷,时光在轰隆的雷声里定格,唯有烛火烧得灼灼。半晌,仍握着银杯的公仪斐侧身将杯子放到茶案上,欲扬手放下身前白纱的床帏。她紧逼的声音却牢牢扼住他扬起的手:“你不会不记得自己有个一胞所出的姐姐,我也未曾忘记世间有个血脉相连的弟弟。我们流着一样的血,是世上最亲的人。”

  熠熠烛光里,公仪斐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唇角却仍攒着温柔的笑意:“酒酒,你累了。”

  她深深看他一眼,起身离开喜床,红丝软鞋踏上床阶处浮凸的阳纹雕刻:“公仪家的家主之位容不下双生子,十八年前,我是被放弃的那一个,九死一生地活下来,就是为了今天来拿回我应得的东西。”两人距离不足三步,她停下来,直直看着他:“你看,除了嫁给你,真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让我光明正大地回到公仪家,光明正大地拿回我的东西。”

  “我早知道你,远在你见到我之前,那一日,我特地在孤竹山等你,特地落下那只镯子,你以为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却只是让我们刚出生就背负这种不堪的命运罢了。”

  公仪斐怔怔望着她,时时笑意盈然似秋水桃花的一双眼,如今桃花不在,秋水亦不在。俊美的五官如同素来风流模样,只是白得厉害,半晌,却仍是笑了一下,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我记得,那时候你同我说,你不会凫水,若我不救你,你就死了。”

  她神色淡然:“那是骗你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支青花悬想,你说你练了很久,是在等着我来,想要跳给我看。”

  她仍是淡淡:“那也是骗你的。”

  他却像没有听到:“那天晚上,你说那是你最开心的一夜,以后回想起来都会……”

  她打断他的话:“都是骗你的。”顿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看着他:“你这个模样,是恨我骗了你?我给过你机会,你没有逃开。”

  这样面对面站到一起,他比她高出一个头来,看上去就像一对璧人。他微微垂眼,眉间轻蹙,却没再说话。她正色打量他好一会儿,突然皱了眉头:“容我想想,你该不是,真的喜欢上我了吧?”

  他猛地抬眼。

  她目光对上他:“我说对了?”

  他扯了扯嘴角:“你说呢?”

  她冷冷看着他:“真恶心。”

  这句话一定伤到公仪斐,悠悠烛光下,他眸色深沉似海,嘴唇却血色尽失,良久,突兀地笑了一声,一把握住她的手顺势带倒在大红的锦被中。又是一声惊雷,震得床前珠帘轻晃,是同孤竹山山门前挂的那幅一样的琉璃色。他的手撑在她散开的鬓发旁,俯身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双唇勾出一贯的弧度,紧贴着她嘴角:“春宵一刻值千金,从前我总觉得这句话太俗,想在新婚夜说给你更好听的话,今夜,却突然觉得那些想法真是可笑,酒酒,你说的这些,以为我会相信么?”

  卿酒酒只是平静地看着头顶的床帐。他的唇紧贴着她脸颊,也没有进一步动作。说不相信是一回事,他终归还是将她说的那些话放在了心上,否则不会被伤得这样。

  帘影微动,还是她出声打破寂静,神色姿态无不镇定从容,“我懂事以来,是在妓院里长大,从两岁开始习舞。妓院不比别的地方,跳得好才有饭吃,跳不好就得挨饿。我一直很恨跳舞。可除了跳,跳得更好,没有别的出头之路。我六岁的时候,想的是如何才能做一个艺伎,而不用一生靠着贱卖自己过活。你六岁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别说了。”公仪斐从她肩颈处抬起头来,单手抚额,闭眼轻笑了一声:“要么就让人单纯地爱你,要么就让人单纯地恨你,酒酒,你这样,真是好没意思。”

  她的衣领有些松垮,淡淡看着他。良久,她轻声道:“你还是不相信我是你的姐姐。要怎么样你才肯相信呢?”话毕突然从头上拔下一枚发簪。他慌忙伸手制止,尖锐的簪柄在他手上划出一道极细的口子,他将她的手按在锦被里:“滴血认亲?你想得对,血液是不会骗人的。”他的唇靠近她耳侧:“可万一是真的怎么办。酒酒,我不会相信你是我的姐姐。你累了,好好睡吧。”

  烛光将他离开的身影拉得颀长,她躺在锦被里,手里的金簪衬着大红床褥,显出一派喜色,但喜房里已无半点人声。她眨了眨眼睛,将沾着一点血色的金簪举起来,半晌,紧紧握在手中。

  卿酒酒说她为着权力而来,她在说谎。若仅仅是为权力,可以有其他方式,无须拿一生幸福相赔。可她选择嫁来公仪家,这真是疯狂,假如有一种感情能让人如此疯狂,那是毁灭和仇恨。大恨和大爱在某种程度都一样,久而久之会变成信仰,若是那样,爱和恨其实都失去本身意义。

  接下来的一段时光走马观花,却让人看到公仪家败落的先兆。先代家主过早辞世,将偌大家业留给时年十二岁的公仪斐,由两位叔叔辅佐。两位叔叔各执一派势力,要不是惮于公仪斐继位时已与守护神千河定下血盟,得到召唤它的能力,否则,早就将这没爹没娘的侄子轰下了家主之位。卿酒酒的到来,打破了这湖静水,也搅乱了这湖静水。

  除了新婚那夜公仪斐睡在书房,翌日便令侍女在新房中另置一张软榻,就像彻底忘记曾经发生什么事,夜夜留宿在这张软榻之上。她当他是弟弟,他却从未叫她一声姐姐,仿若她真是他的妻子,要让他珍惜讨好,看在眼里,笼在手上,放在心间。尽管日日见面,也时时差小厮送来东西,芦苇做的蚱蜢,金纸裁的燕子,这些小小的却耗费心思的小玩意,她从来不置一词,他却送得乐此不疲。坊间传闻公仪公子收了性子,花街柳巷再也寻不着他的身影,青楼姑娘们大多叹息。卿酒酒皱着眉头看他:“你从前如何,今后便如何,喜欢哪家的歌姬,也可请回来让她陪你几日,不必委屈自己。”他笑容冷在嘴角,复又低头笑开:“你可真是大方。”

  卿酒酒想要做什么,多多少少让人猜到。而这一切的契机却是,已有两个月身孕的公仪珊死了情郎。画未按照卿酒酒的吩咐私下准备的迷药,上一刻公仪斐还对着她温柔地笑,下一刻她便能将掺了迷药的酒杯端给他,哄着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大约那些真心的温柔笑意对她来说全无意义,只是复仇的工具,仿佛她不知道她会失去什么。

    日渐黄昏,西光回照,四角水雾飘散。公仪斐已伏在藤床熟睡,她又骗来公仪珊,邀来二老爷与三老爷的两位夫人饮茶赏月。当卿酒酒以饮茶赏月之名领着两位婶婶撞破四角垂下的帏帐里,隐约可见一对男女交颈相卧时,一切都回不去了。

  公仪珊悠悠醒转,揽着薄被紧紧缩到床脚,眼中俱是迷茫惊慌。

  公仪斐在这声中气十足的尖叫中微皱了眉头,缓缓睁眼,捂着额角坐起身来。最后一丝夕光也从天边敛去,他微微抬头,目光掠过床角衣衫不整抱着被子发抖的公仪珊,掠过床前脸色铁青的两位婶婶,掠过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卿酒酒,曲膝做出思考的模样,半响,突兀一声轻笑:“两位婶婶先带珊妹妹离开吧,今日之事,阿斐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话毕笑意冷在嘴角,漆黑眼睛定定望住一言不发的妻子,“让我和酒酒谈谈。”

  画未在石桌上点起一支高烛,烛光将这一方小亭晕成佛桑花的淡金色,公仪斐仍保持曲膝闲坐的模样,本是他将所有人都赶走,独将她留下,却托腮望着跳动的烛火,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

  亭外水车声慢,檐顶溪流淙淙,吹开四角薄雾,卿酒酒在被吹开的薄雾里坐下来,抬手给自己斟了杯冷茶。

  沉默半响的公仪斐突兀开口,目光甚至没有转到她脸上,像是懒得多看一眼:“我以为事到如今,你总不至于再计算我。我对你的那些好,你终归是看到了的。”

  不等她答话,若有所思一笑,眼里却无一丝笑模样,冷冷看着她,“可对于那些不在意的人,谁会去担心他们究竟会怎么样呢。你从来不害怕我,对吧,酒酒?”

  水车吱呀叫了一声,她执杯的动作顿住,良久,缓步到藤床前,微微俯身看着他,语声清冷至极:“你恨我伤了你心?”

  细瓷般的右手从衣袖浅浅露出,抚上散开的衣襟,径自贴住他赤裸胸膛:“没有人告诉你么,阿斐,每个人的心,都要靠自己来保护的。”

  他不可置否,微微偏头,两人静静对视,谁也没有退让,就保持着那样呼吸可闻得距离。他唇边浮出一抹自嘲的笑:“你说得对酒酒。”目光移到她双眸,移到她贴在他胸前的手,“那么这一次,你安排这样的事,是想要我怎么样呢?”

  她松手垂眸:“我们不可能有子嗣,族老迟早要逼你纳妾,你需要一个孩子。”

  他了然点头:“若我只有你一个妻子,一年之后你无所出,说不定族老们会逼我休了你,到底是我需要一个孩子,还是你需要我有一个孩子?”

  她转眼看向亭外,就像一座凝望湖堤的雕塑:“那有什么区别,要么一开始就阻止我,要么就离我远远地,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准备准备将公仪珊纳入房中吧,即便她第一胎不是你的骨血,你若想要,自然会有自己的子嗣。”

  他唇边那丝嘲讽笑意似湘水退去,神情冷的骇人,定定看她好一会儿:“你从来未曾明白过,你想要什么,我总会答应你,不是你说服了我,只是我想让你心满意足。”

  他低头整理起衣冠,“纵然你的心是石头做的,无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的决定,可是爱这种东西,不是说给就给得出,说收就收得回。你想要什么,我还是会答应你,但从此以后,酒酒,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端坐一旁的卿酒酒垂眸执杯,看上去一副镇定模样,水到唇边时,却不稳地洒下两滴,茶渍浸在衣襟上,似模糊泪痕,但终究还是将一杯冷茶饮尽。走到这一步,两个人终归是完了。

  枯叶飘零,日渐隆冬。疾驰的光阴寸寸迫近,转眼腊月初四,公仪家的家祭,亦是卿酒酒起事之日。

  初三夜,冬月皎洁,自纳妾后再未踏入主院半步的公仪斐,破天荒踩着月色踏进了这座荒凉院门。冷风将正房大门吹开,重重纱幔飘舞纷飞,隐约可见帐幄后揽镜梳妆的美人,像襄着一层朦胧的雾色,寒涔涔透出几分妖异。而花影投在窗棂上,就像新春贴上的什么新巧剪纸。

  风将帷幔吹得飘起来,现出一身红衣的卿酒酒,以石黛措出的细长的眉,唇上匀开朱红的胭脂,眉心一朵紫金花钿,就是新婚那一夜,也未见她打扮得如此艳丽。

  叮当,叮当,帷幔后的五色帘被晚风撞得摇摆不定,飘摇的烛火里,她缓缓抬手,盈盈然伸向门口处面无表情的公仪斐,眼帘微微抬起来,眼中那些粼粼的波光,竟像是满怀柔情。

  公仪斐愣了愣,却没有上前握住那只手,目光停留在她难得一见的柔软神色里。

  她上前几步,曳地的裙裾行止间一阵窸窣,微微偏头看着他:“我以为你不会来,可你来了,既然来了,却连握住我的手都不敢,”她低头握住他右手,拉到自己胸前,一点一点向上,是要抚上脸颊的姿势,却在靠近耳廓时停住不动。她定定看着他:“你在发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有这么可怕?”

  他一根一根掰开她手指,不动声色收回手:“你喝多了。”

  她打量他许久,抬手揉了揉额角,像是满腹疑惑:“喝醉了不好么?小时候我在青楼,看到那些买欢的客人,若是哪个姑娘被灌醉了,他们可是相当开心呢。”她停下手中动作,抬眼看着他,微微偏头,“你呢,阿斐,我喝醉了,你觉得好不好?”

  房中一时静极,他低笑一声:“你这样,是想要挽回我的意思么?”

  她朱色的唇微微抿起来。

  “我猜错了?”他笑着点点头,“是了,你怎么可能想要挽回我,过去我喜欢你,你恶心还来不及,今日做到这个程度,是我又碍了你的路吧?”话罢缓步到珠帘后的妆台前,执起漆奁上一只玉制的酒壶,“今次准备哄我喝下的东西有什么功用?是让我昏睡不醒还是动弹不得?”仔细端详了会儿,脸上浮起古怪笑意,回头看着她道,“总不至于是要杀了我罢。”

  她神色一顿,脸上血色尽退,唯有嘴唇饱满浓丽,像冰天雪地里一朵垂挂枝头的红樱,明明是那样明艳的妆容,却蔓开一寸一寸的冷意:“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他挑了挑眉,唇边勾起温柔笑意,出口的话却似冰冷刀子,生怕刺得不够狠不够准:“我有时候会想你到底有什么好,想了半年。”

  他靠近她:“我告诉过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你,”怒色从眼眸深处泛上来,只是一瞬,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可你怎么老是想着要算计我呢?”

  她顿了一顿:“若我说这次没有,你相信么?”

  他放开她,摇头笑笑:“你一贯觉得我好骗,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可现在,不是一年前了。”

  他毫无留恋迈出院子,背影消失在院门之后。天空落下小雪,像桂花从月亮上飘下来。狂风将几盏烛火吹熄,在一点火烬里,她执起妆台上的玉壶,就着壶嘴将壶中酒一口一口饮尽。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独处。

  腊月初四,天降大雪。枯树被新雪压弯,窸窣间偶有落雪垂枝。

  公仪家代代于腊月初四行祭礼,传说是七百年前一位术师推算出的吉日。可这一日,从晦暗的天色到宗祠前栖息的成群寒鸦,处处透着一股不祥之意。

  吉时已到,这一年一度的大祭,二叔却未出现,三叔亦未出现。祭师歌喉肃穆,七百年的幽远颂歌里,每一句都是追思先祖的功德。这看似平和的一刻,宗祠大门却突然砰一声被推开,跌跌撞撞闯进来的灰衣人顾不上礼节,急行两步神色惊惶地朝公仪斐道:“大事不妙,二老爷同三老爷打起来了,两人各带了门人仆从,不死不休的形容,大人您……”

  还没禀完,一旁的公仪珊提起裙子就往门口冲,公仪斐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公仪珊一双眼绯红,空出的那只手捂住嘴,带着哭腔狠命挣扎:“别拦着我,我要去找我爹!”他沉声压制住她:“我同你一起去。”小公子被递交给族老,公仪斐越过卿酒酒,半步也未停留,握住公仪珊的手,匆匆踏出宗祠大门。

  片刻,卿酒酒也借故离开。门前的寒鸦已消弭踪迹,这不祥的鸟逐腐肉而生,想必是闻到了那些因屠杀而起的血腥。

  公仪家有一处高台,叫浮云台,沿三千石阶拾级而上,台上以白玉筑起一座浮云亭,自亭上极目远望,可俯瞰方圆十里之地。

  万籁俱寂,鹅毛大雪簌簌而下,卿酒酒立在浮云亭中,黑发素衣,似一张雪白宣纸题下诗意一笔。

  这样高的地方,竟还能听到厮杀之声,她垂眼看台下亲手筹谋的一切,漆黑眸子里无悲无喜。她伸出手来,雪花穿过手指飘零而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彻底摧毁公仪家,非召唤出凶兽千河不可。”

  据说公仪家家主一生只能召唤千河一次,即便成功,也只能让它在人世待半个时辰。若是公仪家气数还好,即便召出千河,也拿他们无可奈何。要的就是他们气数将尽未尽,利用千河来给出这致命的一击。

  画未急道:“可真做到这一步,斐少爷他不会原谅小姐你的。”

  说完自知失言,却还是忍不住道,“从前小姐除了复仇,眼中再无其他,可如今,小姐不是也将斐少爷……看的很重吗?”自知失言还要继续失言,勇气着实可嘉。

  卿酒酒停在半空的手顿了顿,缓缓收回来。半晌,她抬头凝望被雪花点缀得旖旎的天空:“他不阻止我,不是他阻止不了,只是我要做的事,他也要做。我是为复仇,他是要金钗脱壳,令家族脱离陈王掌握重获新生。这些年公仪家能移的财富都被他不动声色移完了,那些必不可少的异士能人,也被他一步一步隐在了诸国的大市中。如今的公仪家不过是个空架子。我不是不晓得,只是……”

  她顿了顿,“我可以装作不晓得。”

  画未紧紧握住衣角,一脸震惊。

  她仍是背对着她,手指轻叩在白玉桅杆上,淡淡道:“我一向觉得,没有什么基于血缘的背叛可以原谅,也没有什么基于情爱的背叛值得计较,你觉得,阿斐他是哪一种?”

  画未喃喃:“斐少爷对小姐的那些好,看着不像是假的。”

  良久,她轻声道:“我们靠得最近的时候,是在母亲的肚子里,彼此依偎,我不知道我是谁,他不知道他是谁。别人的出生,是为了相聚,我们的出生,是为了分离。”

  浮云亭下厮杀不息,她微微仰头看着亭外飞雪:“这一切,早就已经注定。”

  远山沉沉,太灏河似一条白色巨蟒,横亘在飘雪的柸中。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

  今日卿酒酒所穿的一身白裳竟格外隆重。风在头顶打着旋儿,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她兀自闭眼,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复杂印伽,唇角微动,古老的咒语极悠扬散落在半空。

  但令人吃惊的是,咒语已快要吟诵完毕,传说中的守护神千河,却并没有要从太灏河破水而出。卿酒酒睁开眼睛,眸色动了几动,紧紧抿住唇,最后一句咒语也消失在风中。

  落雪将浮云台上铺得厚厚一层,卿酒酒脸色惨白,无意识缓行两步,像是突然支撑不住,身子狠狠一晃,画未急忙上前搀扶,颤声道:“小姐您再试一试,那样长的咒语,记错也……”

  被她冷声打断:“没有错。一个字也没错。”站也站不稳的模样,却一把将画未推开,目光看向浮云台的尽头,猛然一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竟看到临风而立的公仪斐,也不知他是何时站在那里,黑发白衣被狂风吹得扬起来。

  两人在高台两侧遥遥对望,中间隔着一幅纷扬大雪。良久,还是公仪斐一步一步走近,在她身前两步停下来,手指抚上她脸颊,扫过她冻得发紫的嘴唇,唇边浮出一个讥诮的笑,冷冷道:“你觉得自己是我姐姐,因你父亲告诉你,因你这张脸和我五分相似,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可如今,酒酒,你还敢笃定自己是我姐姐么?”

  她退后一步,和他的手指拉开距离,方才那些惶惑无依顷刻不见踪影。她一贯擅长掩藏情绪。再抬头时,漆黑的眸子冻结了寒冰,“我不是你的姐姐,你不是应该高兴么?告诉我何为爱恨,说着爱这种东西不是说给就给得出,说收就收得回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他一把将她拉近,眸子里燃起怒色:“事到如今,你要对我说的只有这些?你一点也不在乎?”

  她任他握住她衣襟:“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双手都握住他的,放在自己胸前,眼睛直直看着他,“因为我不是你姐姐,无法唤出千河,你也想要毁掉这个家吧,却不忍心自己动手……”

    爱恨若成信仰,便失去本身意义。信仰令人入魔,当心中开出黑色的花,那些纠结的花盏遮挡住一切光明,那便是末日,这样的人会毁掉自己。最后的最后,她终归是毁掉了自己。

    卿酒酒对公仪斐使用了上古秘术离魂,传说中,离魂这秘术对施术者消耗非常大,但一旦成功,便能控制他人的行为乃至神思,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公仪斐眼中竟一派迷茫,双手在卿酒酒的摆弄下,已结成那种复杂的召唤印伽。那古老的咒语已再度吟响。就像封印已久的蛮荒大地突然被开启,一切文明都不复存在,天边翻滚的云层疯狂挣扎,似要从星辰法则中解脱,将整个杯中都染成一片浓黑。咆哮声由远及近,大地一阵战栗的鼓动。突然,一声长啸自太灏河方向破空而来,炽烈的白光染亮半边天际。从白光中飞奔而出的东西,金的角,银的鳞,像马却有巨鳞,像龙却有四蹄,这是……神兽千河。

  只看到千河扬起四蹄,半空立刻有雷霆万钧,它身后的白光竟是焚风,雪花被炙烤成落雨,片刻倾盆。

  大簇光矢自千河口中喷出,钉入人的身体,就像真正的利箭,凿出一个个致密血洞。人声哀嚎,势同鬼哭。

  浮云台下一座人间地狱,浮云台上,却仍有纷扬的大雪。

  终于自离魂中挣扎而出的公仪斐一把推开卿酒酒,目光自台下遍地的横尸收回来:“我气你唤不出千河?我不忍心自己动手?你倒是为自己找得好借口!”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就算你不杀他们,这些人今日也难逃一死,可你一个外人,如今有什么资格杀公仪家的人?我总以为你是天性凉薄,是我小看了你,什么复仇不复仇,你根本是心性狠毒,杀戮成性。”

  画未含着眼泪扶起倒在地上的卿酒酒,晓得她的脾气,待她站稳便要退开,却被她拦住。离魂这种秘术,用一次自伤八分,看来她是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攀着画未的手臂重重咳嗽几声,掩唇的袖子被不动声色收到身后,脸色仍是惨白,低声道:“我对不起你,这件事了结后,给我一纸休书吧。”

  他冷笑一声,像要捏碎她似的:“你以为,这就算偿还了我?除了逃,你还会做什么?”

  她未答话,是根本没力气答。不远处陡然传来破空之声,抬眼一看,千河喷出的光矢不知怎么回事竟射向了浮云台。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只见抱着孩子的公仪珊蓦然从阶梯上冒出头来,而那射偏的光矢正朝她稳稳打过去。

  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公仪斐修长身形已猛扑过去挡在公仪珊面前。可一阵白光之后,那箭头,最终刺穿的却是卿酒酒的胸膛。

  原因无他,公仪斐闪身救人的那一瞬,是她紧紧护在了他身边。公仪珊尖叫一声昏厥过去,怀中的孩子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哭泣。公仪斐几乎是下意识抱住卿酒酒,一簇簇光矢从高空急射而来,这美丽凶器如同一场盛大烟花,却在即将接触到他时化作斑斑光点。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凉薄的唇方才还吐露恶毒言语,像不能将她伤得体无完肤就不能解心头之恨,此时却颤抖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是完全占有的姿势,她一身白衣被血染得绯红,白色竟成了点缀,似一片胭脂地里绽开几段白梅,丽到极致,也冷到极致。

  她在他怀中长长地喘出一口气,几声剧烈地咳嗽之后,嫣红的血抑制不住从唇边溢出,却还固执地要说话:“不顾自己性命也要救她,你真喜欢他。”

  他嗓音暗哑,带着颤抖,不住地用衣袖揩拭她唇边血迹:“别说话,我带你找大夫。”

  可那些血不断涌出,湿透她的衣襟,湿透他的衣袖。她还挣扎着要说话,句句成章,就像受了那么重的伤都是假的一样。

  大约这也是她一生唯一一次示弱。可终归是有些神志不清了,否则绝无可能问他那样的话:“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你知不知道那些话,我听了很难过。”

  脸上并没有那么多难过的表情,瞳孔却已涣散,映不出漫天大雪,映不出他苍白的脸和暗淡痛苦的眸色,但她还是吃力地开口:“你说我心肠狠毒,可注定要造一场杀孽,由我来动手不是更好吗,坏人只需要一个。”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我不知道原来我这么不好。不过,也没什么了。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过了今日,我还能活着。”声音那么柔软平静,却像利刃,一句一句,一刀一刀割在人心头。

  他的手抚上她脸颊,原本就抖得厉害,沾到她眼角湿意,抖得更厉害,像是被火炙烤,可即便那样,也没有收回来。

  他抱着她,不顾那些血渍,脸紧紧贴在她额头:“你没什么不好,我说你不好的那些话,都是被你气急了随口胡说。你嫁到公仪家来,什么都很好,唯一的不好,只是不愿意为我生个孩子。”

  他像是笑了一声,握住她的手,“但那些,我不在乎。”

  她靠着他咳嗽许久,还有泪珠挂在睫毛上,却突然笑了:“我这一生,真是个笑话,被父母抛弃,被养父欺骗,又去骗别人,把自己也……这场雪下得真好啊,所有的污秽都掩埋掉,一切都在今日终结……”

  她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瞬光彩,声音极轻,“事到如今,你还肯这样哄我,我很开心。”手伸出来,似要抹平他眉间的褶痕,终归是无力地垂下,极轻的几个字飘散在风雪里。

  “阿斐,好好活下去。”

  大雪扑簌不止,积雪被那些光矢融化,显出浮云台玉石铺就的地面,遍布血痕的泠泠水光里,印出毫无生气的两个影子。

  他想要抱起她,却重重跌倒在地,泪水滑下来,落在她脸上,可她已不能感知。他极力控制着声音的平稳,要让她听得清楚:“我没有骗你,我喜欢的那个人,一直是你,我会救公仪珊,因为千河的光矢伤不了召唤它的主人,你不是我的姐姐,我很高兴,说出那些让你难过的话,那些不是真的。”

  可她已不能回应。他的唇靠近她耳畔,声音极轻,像是她还活着,他怕吵到她,却忍不住要把心中的委屈说给她听:“你究竟是怎样看我的?你的弟弟,还是,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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