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安静的王庄异常地热闹起来。
接连几天时断时续的鞭炮声,不断挑逗着乡亲们的神经,让人忍不住想探个究竟。其实大伙儿心里大抵明白一些,此时渐近立冬,又不是什么逢年过节,乡村里放鞭炮,无非是婚丧 、嫁娶、屋上梁、做月半之类。
但鞭炮接连响了几天,由不得人不往坏处想。
---果不其然,是王庄养鸡的老憨家老伴,前天天将煞黑过马路时,被一辆车子撞上,当时人就像鸡一样摔在地上,动也不动。
王庄紧靠在国道边。因为国道的重修,后又来了个大厂座落在附近,几年前已动员拆迁,新屋搬迁到国道的另一边,但老屋陆陆续续仍有人住,所以王庄人往返于老屋与新屋,便增加了不少风险。
不在意数数王庄左右三里的国道上,这几年来出车祸死于非命的竟然有八个,想想还真的是有些蹊跷,怪骇人的。
老憨的老伴祥嫂,便是这第八个。
那天也是天气不太好,正巧农村里挖山芋种油菜的大忙时间,老憨听天气预报明后天有雨,吃过中饭,赶紧和老伴到地里挖山芋。平时老憨就着自家老屋的山头散养了四百多只土鸡,因为老屋土路不好走,饲料放在新屋,再说老伴的腿脚风湿不太方便,喂食,一直是老憨包的。
只是到了快天黑山芋还没挖完,老憨心疼老伴干不了力气活,便叫她回去喂鸡,没想到,千年遇一回,老伴竟然出事了。
老憨当时听说,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手中的挖锄狠狠敲打了一下,两白眼朝上一翻,身子重重地栽倒在山芋地里。
等老憨晃悠着醒来,发现满屋子里人影晃动,乱嘈嘈的一片,脑子里一激淋,眼睛猛然一亮,发现老伴直挺挺地躺在堂心的门板上,头上盖着几张草纸,不禁悲从心中来,跌跌撞撞滚到老伴身边跪下,象黄牛一样哇起来:“祥花喂,老奶奶喂,你怎么就这么……不作声一个人跑走了呢?丢下我不管了呢?我今后一个人怎么活哟……祥~花~花~哦....”
望着老憨呼天抢地伤心欲绝的样子,一屋子里的女人泪水涟涟,因为老憨对祥嫂好哇,这前村后店里都知道。也有的女人触景生情,想着自己的苦处,忍不住哽咽着哭出声来。
安慰老憨是女人们的事。村主任和老憨老二去交警队作车祸现场认定去了。草纸烧了起来,一小掛两百的鞭不时劈哩啪啦地响着,这是送祥嫂上路,怠慢不得。男人们沉郁着脸,狠狠地抽着烟,几个年纪大的咳嗽着凑在一起讨论该怎么办后事。
这事首先得通知老憨的两儿两女。大儿子向海在天津搞装潢,前些年买了房子,一家人都常住那里;小儿子向洋小媳妇翠兰在合肥做着早点生意,小孙子长胜在家念初二,由爹爹奶奶照看着。两个女儿把得不远,大女儿秀莲在邻村李屋,小女儿秀梅在镇上,也都是做奶奶的人,在家里带孙子。
驼子成汉走到老憨跟前,用手指头敲敲老憨的背:“咳,老憨哩,你家几个儿媳、女儿的电话可有喳?我好通知他们几个快点回来。”
老憨正沉浸在与祥嫂往日百般怜爱的回忆之中,眼见平日里活生生的一个人千呼万喊再也没有回应,恍惚做梦似的迷糊,他一再肯定眼前就是梦。只是背上被驼子连戳了几下,幻觉回归现实。此刻哪里记得电话号码?但他还是潜意识地用手指指跪在老伴双脚跟前一边烧纸一边用手抹眼睛的孙子长胜。
长胜趄趔着起来在爹奶房间的箱子里找到皱巴巴的一个小本子,递给驼子,“二爹爹,我抄的号码都在这上面。”
驼子翻开电话本子,数字是认得的,只是哪里认得人名?于是叫长胜先找他大姑的号码,因为她路最近。接着又依次拔通小女儿,小儿子,大儿子的电话,边说着事情边不停地安慰,嗯嗯啊啊将近半个小时。
电话刚完,门外一阵哭声响亮高亢,一声高过一声,“妈妈喂,你怎么命这么苦,说走就走了喂,昨个我还和你掐山芋叶的,苦命的妈喂,你与人一无仇,二无恨,死得怎么就这么的,的惨喽....”众人一听,知道是秀莲回来了。
满嫂与爱荣嫂赶紧用双手搀扶住跌跌撞撞进屋的秀莲,一个劲地安慰,“你妈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么法子哟!女儿喂,你不能再哭了,以后好好照顾你老头子才是哟,可怜他男子汉以后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深秋的夜是冷了,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风刮过树梢,水样的响,更增添了无边的寒意。而王庄,一个不眠之夜开始了,村庄里家家的灯火都亮着,仿佛过年似的。
老憨大门前用花胶布高高挑起,搭了个临时用的大棚子,已经摆放从家屋里掇来的七八张桌子和两三十条长板凳。并用电线从屋里牵了灯火出来,亮灿灿的光在黑夜里闪烁,格外的亮,远远的望去,戏台似的。
村庄里的人们全都聚集在这里,其实大大小小也只有四十多个人。原先三十户人家,一百三十多口人的村庄呀!现在常年住在家里四分之一的人都不到了......就是留守的,二十多个都是老头子老太太太,基本上七十左右;年轻的,只有七个,三男四女,三个男的,也有五十五岁朝上了......
老憨的小女儿秀梅和小女婿金生也过来了,又是一阵的哭声与鞭炮声。女人们陪秀莲秀梅呱白,边唠嗑祥嫂生前怎样怎样的好,边安慰两个不时用手抹眼泪的人儿。
满嫂则把祥嫂死前的预兆说得活灵活现,说祥嫂的魂魄去年都已丢了,她好几次都见到过祥嫂的魂在路边转悠,也有好几次压在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总之,这是阎王爷早已安排好的,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金生与驼子几个男人们一起讨论如何办后事:请看时辰八字的地形先生;找找哪家办理殡葬仪式的好些;继续通知亲戚朋友;准备明早的买菜买米等等杂事.....金生好歹是街上生意人,办事有条有理,赢得几个老长辈殷勤的赞赏。金生客客气气招呼这些人,忙着给大家一个接一个的敬烟。
正准备吃晚饭,村主任与老憨老二深一脚浅一脚回来了。大家忙围上去问事情处理得怎样。只是事情有些棘手,下午的事故责任认定对方全责,但有关赔偿上的事,村主任与老憨老二不敢答复签字,要等向海向洋回来。
村主任听说初步好像是赔偿三十多万。那边边与婶娘们一起扯闲白的小女儿秀梅,本来是边说着边咿呀的,听了主任的这番话,马上停止抽泣,接过主任的话,愤愤道,“咄!撞死了人就这样的简单!三十几万想轻松了事!休想!我们街上前几天也是被车撞死的陈铁匠,都七十三岁了,还赔了五十六万!”
“那是城镇户口哦,”主任倒是被秀梅这突如其来的厉声弄得有些怏怏地,挤出点笑意,“我们这是农村户口,恐怕赔不了许多的。”
“这里建大厂,土地早就征收了,再说这里已经是社区,伤亡赔偿标准应该可以参照城镇户口的。主任想想办法,一家人喽,主任出面帮这个忙,我们会记在心上的,”金生忙过来,握住主任的手,“王主任你辛苦了!”
农村里风俗习惯就是这样,即使是死人了,但席上的酒也是照样的喝,而且往往屋里人难得聚在一起,喝着喝着还喝出了兴致,仿佛对于堂心躺着的冰冷僵硬的祥嫂,倒无关紧要了。他们都这样认为:祥嫂虽不算寿终正寝,但时年六十已九,已经有曾孙的人,就是走了,也说得过去,是顺头路。
哎,热闹哄哄的,谁能理解此刻老憨的感受呢。孙子盛来一口饭,他哪里能咽得下哟,他多想把这口饭喂给老伴吃,可老伴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这边酒席还未散,外面又响起了鞭炮声,原来是向洋与翠兰风尘仆仆地回来了。那翠兰倒是情真意切,一个劲地扑到婆婆身上嚎啕大哭。大伙儿纷纷上前劝说,可这翠兰更是越发伤心,口里不断哭道:“真心的娘咧,我以后再也~再也~看不到你了啊~....”
惹得秀莲秀梅两人你望我我望你,脸上有不屑的表情,似乎在说,猫哭耗子假慈悲装啥呢,什么样的人难道大家心里还不清楚?
到了夜里十一点边近,家屋里人陆陆续续起身回各自的家了,只剩下老憨一家人在祥嫂身边守夜。
深秋夜半的王庄安静下来,在昏黄的灯光里,显得更加的沉寂,找不到一点生机。未烬的烧纸中零星未燃的鞭炮偶尔“啪”的一声,像是在提醒,此刻这里还有人未眠。
向洋与翠兰进里屋歇息去了,秀莲与秀梅两姐妹睡不着,两人在堂心打了个地铺,一人一头坐着扯东扯西,但后来不知不觉把话题转到老娘的赔偿金上。两人不约而同望望屋里可有人,但仍然不放心,索性坐到一头咬耳朵根子,不时鼻孔里哼哼。
再说向海接到老家来的电话,心里有些讷闷:怎么是驼子二爷来电话?没有过的事。那边驼子简单地问了几句生意怎样,便压着嗓子说:“海孩,你妈出事了。”
向海有些木然地听驼子二爷说着说着,但具体的,根本记不清楚说什么了,只是一个劲地在心里叨念着赶快回去。想着母亲慈爱的笑容,那慢吞温热的样子,小时候对他的百依百顺,瞬间泪水唰唰直往下流。他赶紧打电话给家中的老婆明霞,或许,这一刻最需要身边最亲近的人的温暖与安慰吧。可是电话那边明霞有些淡淡地说,“哦,人老了嘛,这也正常。等下回去呗。”
“正常?!妈是被车子撞死的!”向海显然被明霞的不冷不热激怒了,“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再和妈有什么意见,也不至于现在!现在她人都走了,你还有什么可计较的?是不是那几年没给你带孩子?但那时老三老四还没有落实,家里事情也多,妈也是身不由己!”
“好,好,人家只讲了一句,你来一大套,你妈好,是我不对,照吧。行,行,都回去。”
向海和工地上的徐师傅打了个招呼,叮嘱了几句,说是老家有些急事要待上十天半个月。急急忙忙回到家,儿子、儿媳、老婆抱着孙子已在家中等了。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儿子长乐开着车,一家五口人趁着夜色连夜赶往两千里之外老家。
山里的雾有些浓,路边树的叶子、杂草被夜露湿得透,像是下了一场小雨似的。清晨六点多,老憨大儿子一家人赶回了老家。见到老大回来,姊妹几个拉着手互相望着个个泣不成声。
老憨见儿女们都回来了,大家庭第一次难得这样齐齐地团聚,一丝欣慰象一根草叶芽子缓缓地从厚厚积雪里钻出。屋里人见老憨一家开枝散叶,人丁兴旺,都羡慕祥嫂是有福的人啦!老憨此刻悲痛的心好受了些,给老伴的香油灯添加些油,这火可不能灭哟。
吃过早饭,王庄帮忙的人各忙各的事。驼子二爷掇了个桌子放在大门口,逐一登记来人烧香的钱物。他念过几年的书,在村里以前做过事,所以屋里这样的事,都非他莫属。
镇上卖菜的也早早按照老憨老二的单子送来当天的菜。猪肉本来准备买,但大儿子说老头以后不能再做太多的事,便临时决定把猪圈里的猪杀了。那猪可是祥嫂一瓢食一把菜喂大的呀!老憨不忍看着杀猪的“噗”的一声一刀子下去,猪蹬着四只腿慢慢哀嚎着断了气。老憨眼眶里浑浊的老泪直打转,他仿佛感到那一刀子是捅在自己的颈脖上,四肢也变得毫无的力气。哎,这人一旦走了,连人看的牲畜也都一道带走了......
七点多,村主任端了茶杯逛了过来。向海与金生忙请主任坐下,仍然讨论赔偿金的事,因为这事定不下来,祥嫂的尸体不能轻易地火化。村主任说这赔偿也并不是农村户口就按农村标准来,得居委会出个证明,没有田地,在外务工。另外,如有祥嫂这年把有在城镇务工的证明最好。金生忙说:“这简单,家婆前两年在镇中学烧过饭,中学校长是我同学,他这个忙应该帮。”
这次老憨老二没有跟主任、向海金生他们三个一道去中队与肇事方协商如何解决事情,在家里与向洋忙里忙外。一会招呼来人,一会放放鞭,安排安排屋里人杂事:洗碗筷的,洗菜切菜的,煮饭烧菜的,倒茶水的,面面俱到。祥嫂的子女们见来亲戚朋友了,先是哭一通,然后跪着一一下礼,在来人好言相劝并且搀扶下起直身子。
半上午道士慢吞吞地来了,在那里写挽联、门对子,查死者的生辰八字与子女的生辰八字,看时辰什么时间合,不冲下人,一脸严肃,煞有介事的模样。儿女们怕老憨悲伤过度,让老憨躺坐在里屋的床上,老辈亲戚们也坐在屋里陪他唠嗑,劝老憨心要放宽,儿孙满面的,祥嫂是有福份的人。老憨只是麻木地不停地点头。
到得吃饭的时间,流水席五桌一起开,大伙你敬重我我客气你,你拉我扯,闹哄哄的好不热闹。这样的场面,随意地吃,随意地喝,仿佛是个盛大的喜庆的宴会,倒不像是在举办一场丧事似的。这也难怪,农村里红白二事,都是喜事。只是这白喜事,喜从何来,大伙一时半晌也说不清楚,可能也就是人多热闹呗。
下午四点多,主任三人回来,双方协商暂且无果,只带回对方给的四万块安葬费。这道士挺会察言观色,左算右掐,说祥嫂魂魄未散,需到五日后才可魂魄离身,那天火化才能得道成仙。且不会与家人阴阳相克,全家相安无事。人们就是这样,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保平安比什么都重要。五天后就五天后呗!
虽说立冬快到,气温已低,只是中午气温相差仍大,祥嫂的尸体老摆放着也不是事,何况事情还没有处理好,又去叫殡葬公司的送了冰棺来,进棺为安。
就这样,祥嫂在人世间又度过了五天。
大家都在等待什么呢,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等那一笔可观的死者赔偿金罢。这已经不是死者的不安了,在祥嫂被车撞的那一刻,一切都随着生命的终结而终结,赔偿的多与少,升天堂也罢,下地狱也罢,都不得而知,毫无意义了。而是这些活着的人,惴惴地不安,时时算计,时时愁恼。
主任、向海、金生使出浑身解数,最终把祥嫂的赔偿金从三十五万八变成了理想中的五十八万三。
祥嫂在风风光光地摆放了五天之后,终于在长长的送丧队伍中,一路鞭炮不断,一路纸钱纷飞,一路鼓乐彻天,最后在火葬场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祥嫂被装进一个小方盒,送到了镇里的公墓。
只是这不是祥嫂后事的结局。那赔偿金五十八万三,在兄弟姐妹四人中间掀起的波澜,其中的故事,更精彩,也许,更令人痛彻心扉.....头七过后,祥嫂的子女们又回到各自该去的地方,过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日子。
王庄又恢复了往日一般的平静。
只是闲时,村子里的人三三两两坐到一起,偷偷嚼耳朵根子,这自然是有关祥嫂赔偿金怎样分摊的事,据说为这事姊妹几个争吵激烈,而且还动了手。
只是,此时老憨已经听不见了。
老憨只想守在与祥嫂一起曾经住过的老屋里,一个人静静坐在屋檐下,痴痴地望着门前那两棵枫树。那两棵枫树是他们结婚那年栽种下的,如今,一尺粗了,高大的树上满是火红的叶子,多美呀。风一过,沙沙地响,叶子在空中辗转,流连,它们不甘心就这样落下呀。有一片叶子滑过老憨的脸,老憨觉得有些痒痒的,用手一摸,叶子落到他的手掌上。老憨觉得这仿佛是老伴一颗通红的心,他在午后的暖阳里缓缓闭上眼睛,把叶子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