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清明节,阴阳相隔两茫茫。
距离父亲去世,转眼近两年时间。父亲永远地走了,去了一个没有病痛、没有劳累、也没有烦恼的地方。
有人说,这是一个“拼爹”的时代,但我们没有这个条件,也不应该有此奢望。父亲尽其所能养育我们兄妹四人长大成人,已属不易,我们还能苛求他什么?是的,也许我们曾经觉得父亲憨厚老实、倔强固执、没有能耐、没有主见,糊里糊涂过了一生。没有给儿女们创下多大家业,没有多大的功劳,我们甚至在心里鄙视过他,怨恨过他,但他就是黄土地里走出来的一位再平凡不过的农民父亲。
断断续续我才知道,父亲本来姓柴,是从青化乡油坊堡村入赘到横渠乡街北村,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倒插门”。进了张家的门后,他干啥爷爷都看不惯,处处与他为难,两人关系一直不和,可以说是针尖对麦芒。碍于我的母亲,他们相互才有所收敛,但父亲面服心不服,把对爷爷的怨恨埋在心底。
除了农忙时间,母亲常年在外跟着县内外的剧团搭班子唱戏,供养我们兄妹四个上学和家庭开支,终于积劳成疾病倒。母亲住院看病拉下许多债,但还是没能救下她,四十五岁就撒手尘寰……父亲要还债,要料理家务,还要面对三个未成年的儿女,更要面对整天对他板着脸的爷爷。他苦恼、烦躁、着急,不知道怎么排遣这些郁闷,就被人拉下水、染上了麻将瘾: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几乎彻夜打麻将,用以麻痹自己内心的痛苦和焦灼。即使爷爷摔骨折躺炕上,他也没多少收敛。
在村里热心人的撮合下,继母走进了咱们家。她身体壮实,里里外外都能干,成了父亲的好帮手。但她到底是“外来人”,对我们兄妹没有生养之恩,我们难免在心里抵触她、不认可她。但父亲仿佛又有了主心骨,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干活也有了奔头,打麻将就有所收敛。但才不到十来年的光景,继母不幸脑梗,经保守治疗留下了后遗症——半身不遂。这对父亲来说是又一次沉重的打击。他不仅要忙地里的农活,还要赶回家做饭、洗衣、照顾我们的继母。他的内心再次陷入痛苦的深渊,整天沉默寡言,白天拼命干活、晚上打麻将成了他的生活常态。
我们都劝过他,但他好像“屡教不改”的顽劣学生,我们因此而鄙视他、冷淡他,但他似乎麻木不仁不为所动。2015年因过度操劳、饮食作息不规律,父亲终于病倒,先是突然消瘦,接着头晕、浑身乏力、腿脚浮肿。在县医院住了不知多少次,查不出病因,医生只说是贫血,一住院就要输血。后来输血的频率高了、间隔的时间短了,县医院已无法提供输血治疗,人就休克。在小弟的坚持下,才把父亲送到咸阳中心医院救治。终于诊断出他是溶血性贫血,要输血,还要靠药物控制病情。
我们只看到表象:父亲一生病住院就麻烦儿女,病刚好一出院就“海吃海喝”,用三轮车拉上继母“到处游逛”,甚至继续沉湎于麻将,如此反复数次,我们心里对他也厌烦不已、憎恶不已,甚至抱怨:怎么会摊上这样的老子?
我们不知道,父亲每次住院自己都随身带着钱,那是他觉得愧对子女,不愿意再给儿女们添经济上的麻烦。现在想想,我们当时怎么能忍心让他为自己的病痛买单?怎么能狠心平时漠视他,不愿意常回家看看、与他谈谈心、围在一起吃顿饭?
也许你曾经说过:等他走不动了、干不了活了再好好管待他。现在他反复住院、干不动活了、走不动了,我们好好管待他了吗?我们在心里已经疏远他,把他推向了继母那边,而继母过于强势,对父亲颐指气使,我们看不惯她的做派,更看不惯父亲的逆来顺受。岂不知父亲十年如一日照顾这样一个病人,何况这四五年来他自己也是个病人!他早就麻木了,对生活失去了热情,但他还心存希望,想着2018年猕猴桃树受了冻没有收成,2019年好好务猕猴桃多卖些钱,一为还借朝利的账(我后来才知道,父亲借了朝利一万元钱),二能为小弟贴补些,三是自己日常花销和看病有着落。
自从他生病后,我就劝过他几次,不要再作务猕猴桃了,给我大哥吧。因为医生说他不能再干重体力活,身体吃不消。但他有顾虑,一方面可能是来自继母压力,另一方面是:把地给了大哥,遇到头疼脑热、生活开支,想伸手要些钱花就不是顺茬了,得看人脸色。
我每次回家总要私下里给父亲零花钱,希望他把生活搞好、身体保养好。我不在他身边,又不常回家,只能以此作为补偿。至于他怎么花那些钱,那是他自己的事,即使打麻将也阻止不了。除非我们整天守在他身边看着他,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各人都要忙各人的事情和小家庭。
我们不以父亲为荣,他却以我们兄弟姊妹们为荣。他曾对我说过这话:我们兄妹几个人,自立自强,平平安安,没有让他丢过脸;不像有些人家的儿女,有遭横祸的、蹲监狱的、家庭不和闹离婚的等等,他为我们感到欣慰!
我慢慢才明白,父亲活得太累太绝望了。记得有一次,我劝父亲不要再打麻将了,多疼惜自己的身体,万一再病倒看不好咋办?村里人看笑话、说啥话的都有。没想到他眼睛一瞪问,谁说啥了?老早死了算了!我当时就气得哭了……现在想来,一个人活得无人问津、没有尊严还不如死。死,对他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父亲最后一次住院,是自己叫出租车把他拉到了县医院。我无法想象,父亲当时已经虚脱,他是怎样从县医院门口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医院二楼去的。当时我们单位正开会,医生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情况严重。我也没想到直接送父亲去咸阳看病,那样又要麻烦二哥开车、大哥小弟请假照顾,况且他们之前说过,再生病住院就不管了——也许当时是气话,父亲却当真了。我就想着既然父亲来了县医院,先看看再说。
但第二天上午父亲就昏迷了,意识不清、小便失禁,两手在空中乱舞乱抓,眉头紧皱、咬牙切齿,好像与死神在拼命。医生说那是大脑和心脏过度供血不足所致,就给父亲注射了安定,他才渐渐沉睡过去。当时在“去咸阳”和“拉回家”选择上,我们也许都有犹豫和私心,都不想再折腾了,就把父亲拉回家。后来在亲戚的坚持和劝说下,又叫来救护车把父亲送往咸阳救治,他们不忍心看着等着自己的亲兄弟我们的父亲咽气。
父亲最终还是走了!他没给我们留下一句话,就在深度昏迷中走了。每想到此,我就忍不住潸然泪下。父亲劳累了一生,大半辈子都在照顾病人(母亲与继母),在黄土地里刨食,没有好好享过儿女们的福,就这么孤零零寂寞地走了。
后来上网查询,得知溶血性贫血的病因:有先天因素,还有就是免疫系统被破坏,红细胞寿命缩短,造成红细胞破坏的速度加快,而骨髓造血功能代偿增长不足以补偿红细胞的耗损而引起的。正常人的红细胞寿命是120天,溶血性贫血患者的红细胞寿命只有15--20天。
那年清明节前,我还给父亲说,报个一日游陪他出去好好逛一逛。他苦笑:腿困没有劲儿,走不动了。我还想着:这次如果父亲病好出院,坚决要让他在我这儿住一两周,吃几顿可口饭菜,好好休息休息、游玩游玩。但他还是没有成全我最后的心愿,决绝地走了。
话又说回来,即使那次父亲看好病出院,一半个月之后又复发了怎么办?但我们不应该过早地放弃了他。他总有一天要走的,或许老天眷顾于他,让他早日解脱了吧?我们只能以此为借口、聊以自慰。
回顾三位亲人的先后离世,感慨万千!爷爷摔骨折躺在炕上,我们那时尚小不喑世事;母亲病重住院,我们各自正在奔前途的路上、无能为力;父亲生病住院前后,我们都在干什么,是否尽了自己的一份孝心?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生命无常,尽孝要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