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的回应
父亲是一个温柔的人,在我心里,一直都这般认为。
在我五岁那年,送走奶奶的那天,母亲也跟着不见了。
我满脸焦急地跑回家,正要张口追问,一眼瞧见一向容光满面的父亲正举着酒杯,双眼闪着泪花。
父亲微微愣了愣,一边将酒杯放下,一边笑着说道:“童儿,耍累了吧,坐阿爹身上。”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阿爹,他们说,奶奶和妈妈都不要童童了……”
父亲的肩膀颤了颤,走上前将我抱了起来,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奶奶和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过些天就会回来的……”
后来,父亲告诉我,那一天,我不停地哭,从白天哭到黑夜,一刻都未停过,而父亲一直抱着我望着天,从黄昏到清晨,一秒都不肯落下。
我不懂他为何要一直望着天,我问他的时候他总是望着天沉默着。
当清晨的朝阳向屋子里洒下第一缕阳光的时候,我从梦中醒了过来,两脚一跳便下了床。
“阿爹!”我满脸泪水,在房间里发疯地叫了起来,第一次发现这两个字对我而言这般重要。
“在呢!”父亲第一刻冲进了房间,将我抱住。
“阿爹!”我再次叫道,但哭声已经停了。
“在呢在呢!”父亲轻轻抚摸着我。
“阿爹……”我咧着嘴对着父亲笑了起来。
“在呢……”父亲也冲着我笑,未剃干净的胡须在阳光的映照下格外好看。
从此,我们默契地重复着这段对话。
“阿爹!”我放学回来,总要冲着家里喊上一句。
“在呢!”父亲打开门,笑看着我。
十岁那年,我被噩梦惊醒,黑暗中,仿佛有着数以万计的恶鬼向我扑来,我颤巍巍的叫了声:“阿爹!”
“在呢!”黑暗中,父亲粗犷而有力地回应划过了一道光芒,继而又传来他轻微的呼噜声。
顿时,我满脸泪水。
这些年,我渐渐明白,奶奶去世了,再也回不来了,而那个所谓的母亲,在奶奶去世的那一天,便跟着邻村的一个汉子跑了。
我大概不会再有母亲吧。
我一直都这般想着,也常常这般安慰自己:“有父亲,不就足够了吗?”
只是,忽然有一天,父亲领着一个女人来到我面前,要我叫娘。
“是她!”即便隔了五年,我依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就是那个在我五岁的时候狠狠将我抛弃的女人。
“她,她怎么还有脸回来?”
“不叫,为什么要叫?”我恶狠狠地看着那个女人,即使她看我的眼神是那般温暖,那般期待,但在我看来,都是丑陋的虚情假意。
女人脸上刷地红了一大片。
父亲的声音有些无奈:“乖,童儿,叫吧!”
“不叫!”我气冲冲地对父亲吼道,“她凭什么让我叫她?”
“就凭她是你亲生母亲!”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我面前情绪这般波动。
“呵呵?母亲?她也配?”我的声音变得有些尖,继而笑道:“你咋回来了?那人不要你了?你说你恶不恶心,别人不要了就回来找我们,你还要不要脸?你当初走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现在呢,你说……”
“啪……”我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从未对我发过脾气的父亲,继而被他一把提了起来。
“你先在客厅等会儿。”父亲的声音依旧很是平静,随即卧室的门发出一声巨响。
女人满脸泪水,想要说些什么,随后困窘地低下了头。
卧室里,父亲将我丢在床上。
“叫不叫?”父亲双手抱在胸前,面色冷淡。
“不叫!”
“叫不叫?”父亲的声音大了几分。
“不叫!”我神色也冷峻了几分。
“不叫是吗?”父亲在房间转了转,举起木质的晾衣杆便打在我身上。
“叫不叫?”父亲一遍又一遍地问着,一次又一次抽打在我身上。
“不叫!”我痛得咬牙切齿,看着那个不同往日的父亲,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你不叫我死打你!”父亲眼中布满了血丝,双手不停地颤抖着,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门外的女人此时也是听到声响,趴在门上,哭着:“阿登啊,孩子不愿意就算了,你快把门开开!”
我顿时来了气,恶狠狠地叫嚣道:“ 你何必要假惺惺,你要是不来,我们会这样吗?”
忽然父亲又是几棍打在我身上,力道比之前大了不少:
“叫不叫叫不叫?”
顿时,房内是哭声,房外是哭声,唯独父亲,一棍又一棍地抽打在我身上,一棍比一棍用力,面色一次比一次冷厉。
后来,女人一次又一次地撞门把门撞开了,双手正滋滋地往外冒血,却是一把将我护在了身后。
“嘭……”晾衣杆断成了两截,飞出去的那截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便没了动静,无人过问。
“叫不叫?”父亲的声音沙哑了不少。
我抬头看了眼那双流满鲜血的手,又看了眼双眼通红的父亲,转而瞥见断掉的衣杆,仿若沉默了一个世纪一般,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
“娘……”
屋内静悄悄的,风吹了进来,窗帘起了又落,落了又起,楼下的叫卖声似乎才传了进来。
伤口微微痛着,女人没有回应,只是越加将头埋下去,像是要将头给藏进衣服里一般,而父亲,父亲缓慢地走了出去,没有表情。
后来,父亲告诉我,那天,走出房间,魂似乎都丢了。
为什么魂都丢了呢?父亲从未告诉我原因。
但我依旧认为:父亲是个温柔的人,比全世界的人都温柔。
后来,我们搬离了这个地方,去了另外一个城市生活,母亲在我们身边住了下来,往后很多年,我跟她的关系亲近了不少,只是跟父亲的关系,再也回不到那天以前。
比如,因为生活习俗的改变,我再也没叫过他阿爹,而他再也没有给我回上一句:“在呢!”
在我二十五岁这年,母亲打了好些个电话催我回家,我因为事业繁忙总是到最后不了了之,直到接到父亲的病危通知,方才失了魂般订了飞机票,满脑空白地坐在去往飞机场的出租车里。
我冲进病房的时候,父亲已经快不行了,只是见到我的那一刻,他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随即竟是拿开了空气罩。
“童儿,再叫爸一声阿爹吧……”
泪水夺眶而出:“阿爹!”
“在呢!”父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微笑着。
那一刻,我的世界彻底空了。
送父亲走的那一天,母亲跟我说了很多话,全是关于父亲的。
临到最后,母亲释怀地说道:“你父亲这辈子啊,大概从来就没打算原谅我,只是在那天,他见到落魄的我的第一眼,便决定将我带回家。”
我木讷地看着母亲,“为什么啊?”
“因为你啊,他大概是不想让你生活在一个残缺的家庭里吧!”
我似乎懂了,又似乎不懂,但在往后的日子,总觉得生活中少了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翻看父亲的遗物,才明白少了些什么。
“童儿啊,你看到这段话的时候,阿爹大概已经走了吧,阿爹这一辈子啊,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你十岁那年,打了你,可阿爹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必须这样做,你知道吗?我们人这一辈子,父亲或者母亲,只有一个,无论你是襁褓幼儿,还是七老八十,能够无条件对你好的,也就这么两个人,阿爹不想让你在五岁的时候就失去这么一个爱你的人,至少,不至于你对着空气叫阿爹或者娘的时候,无人回应,那种感觉,该有多落寞啊……”
原来,这就是阿爹说的所谓的落寞啊,我举起手上的酒杯,闪着泪花,喃喃说道。
“阿爹在我五岁的时候,就体会到了,不是吗?”
五岁那年,夕阳打在父亲身上,满世界的落寞挤压着父亲,影子被越拉越长,泪水,终于掉了下来……
“阿爹……”我轻声叫了句。
“在呢!”空气中有道声音回应着,依旧粗犷,依旧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