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被这力透纸背的词句击中,久久难以释怀,浓重的悲意笼罩着我,为人间留不住的红颜老去,为生命无可挽回的凋零与离别,还为词作者王国维先生昆明湖自沉的选择。
是什么样无解的痛,才会做此选择?纵使学富五车,“兼通世界之学术”,纵有子环女绕,天伦可享,亦无法柔软他赴死的决心?
人生在世,皆想有所成就,不枉活一遭,王国维亦然。生逢西学东渐的晚晴民初,王国维对中西方的哲学、美学、史学、金石、考古、教育、翻译等众领域的知识均如饥似渴地涉猎探究,且功力之深,学术影响之大,“自晚清以来所仅见”。
在他青春蓬勃的二十余岁,他曾先后游学日本,又在南通师范学校、江苏师范学堂任教,学问滋甚,著作颇丰。这样的生活,对于沉浸学问的王国维来说,应是充实愉悦的吧?如果,他只是他,而不是莫氏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或许会是的。但此时的他,早已娶妻多年,那青春盛年的妻子,在他四处游学的日子里,只能“泪眼倚楼独语”,没人想过她的孤寂、哀怨、渴盼与无奈,甚至就是王国维也没有太在意吧,不然,在他“阅尽天涯离别苦”,归来后,竟未料到,“零落花如许”,美人迟暮,青春迟暮,一如落花离树,终是留不住的。
也许,她也想见识外面的世界,也想在知识中寻求深层的快乐,可是礼教的约束,现实的不公,作为女人,嫁做人妇,便只能相夫教子,不出闺门。作为妻子,被要求贤良淑德,面对丈夫的天涯游荡音尘悄然,面对春山如黛草色如烟的年复一年,只能默然守候,苦熬忍耐,静等丈夫归来。
皆知“小别胜新婚”,可要是长久的分别后再相见,会当如何?须知是“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思念早已成疾,积压在心里,转化为恨意和委屈。
同样的一生,他可以随心所欲追求理想,她却要为他奉献牺牲且没有陪伴。想来,她是不甘的,不然,怎会在重逢的三年后,便去了,归于尘土,连同她的痛苦一并消散。
而他,一个月后,便迎娶了新嫁娘。这一年,他31岁。
50岁时,他沉湖自尽,遗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在他生命的最后二十年里,他只有短暂的快乐时光,即是辛亥革命后,他携全家侨居日本的四年,因为那时的“生活最为简单,而学问则变化滋甚,成书之多,为一生冠。”,而其余的时光里,他虽也投入学问研究、著书讲学,但内心却是沉郁难欢。他虽然接受新派学术,但却是忠诚的满清文人,清王朝的灭亡、溥仪被驱逐出宫,对于他,都是沉重的打击和耻辱。加之长子早逝,生活拮据,债台高筑,无力偿付,与罗振宇亦恩亦愁的恩怨纠葛,皆是压在他身上的一束束稻草。
没人知道压垮他的到底是哪一颗稻草,他所谓的“再辱”又是哪一桩?但1927年6月的昆明湖水,带走了他这执意辞树的落花,阴风起,夏亦寒,不堪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