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晴空生一声霹雳，然后打将下来，击中了李前程。当吴光辉宣布了无罪这个结果的时候，李前程原本通红的脸“唰”的一下变得雪白。

鲜血如那潮汐，退去得急然后积蓄了更强大的力量复又卷土重来。他的脸白了不久，马上就被一片血红色充满，血色直冲上脑顶，染红了“地中海”。他倒了下去，圆睁着双眼，四肢僵硬，嘴张开着，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声音。

“老李，你怎么了老李？啊——”

王秀枝本是靠在丈夫身上的，这一下失了依靠，待发现时，丈夫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她大惊失色，不由得大喊起来。

南宫燕闻声赶紧跑了过来，一起扶起李前程，却像扶起一个木柴人，因为他的身体僵直着，撑在那儿，硬梆梆的。

“快送医院！快，一起抬到我车上去。”南宫燕大声招呼着。

南宫燕把双手伸到李前程的腋下，一下就把他的上半身抬了起来，王秀枝终究是个弱女子，这段时间身体又透支得厉害，所以她抬了一下脚，竟一个腿软，坐了下去。泪流满面的她没有放弃，咬咬牙站了起来，硬是抬着丈夫的两只脚，半抬半拖地向着门外奔去。

“小月，我们也走。”

秦无艳一见这种场景，没有废话，一把抱着小月的腰把她扶了起来，然后让她手搭着自己的肩，一起向着门外走去。小月看上去软弱无力，上台阶时都有些抬不起脚，后来干脆就被秦无艳直接扛在肩上拖走了。

人群冷漠地看着他们艰难地走出法庭大门，没有什么表示。或许他们的脸上也会表现出一丝怜悯，或许是一丝同情，但终究只是存留在脸上，待到他们消失在眼前后便跟着消失不见。

陪审团所在平台上，猛兔镇的精英们陆续站了起来，微笑着走了下来，他们走向大法官，走向副镇长，走向克鲁斯－羊，要向他们表示自己的热情与善意。

只有一个女人双手合十，拄着下巴，依旧坐在那儿。她似在忏悔，闭着眼睛，嘴唇微微颤动，就这么坐了三分钟后才露出笑脸，然后走了下来，像别的精英们一样笑着走向他们。

万里晴空，偶尔生一朵白云，悠然地飘在天上。小镇的空气特别的好，所以天也是特别的蓝，非常纯净。今天是个好天气，通透的空气带来了风，阳光下的风带着些凉意，拂在脸上却极为舒适。

风拂落了广场上那几棵大树的树叶，这些枯叶带着炫目的色彩从空中飘了下来，掉在红色的警车上。警车边上的人无暇感受这舒适的风和色彩斑斓的叶，一阵手忙脚乱将人塞进车里后，便匆匆驶离。

车尾卷起的风将飘零的彩叶再次吹起，飘飘荡荡地挂在了闪着神秘黑光的库里南上。车轮疾速转动带起的一些尘土溅到了一个黑衣保镖的裤子上，破坏了那身干净的黑。车远去后，他开始破口大骂。

“他会怎么样？你说他会怎么样？”

王秀枝突然从坐着的长椅上站起来，拉住了刚走过来的一个护士。她脸色泛青，原本就因疲劳过度而深陷的眼窝又陷得深了些，眼窝周围的黑色还在加深着。她的眼中闪着奇异的光。

护士年纪有五十来岁，看向她的眼睛里流露着怜悯。作为在这个医院工作了几年的护士，虽然她并不清楚这个医院的负责人究竟有什么秘密，但她隐约间还是觉察到了这个医院的不简单。所以，她向来不爱说话，因为沉默才是长久工作的保证。

眼前的这个女人是镇上的幼儿园老师，作为一个公众服务业的老师，自然很多人都是认得的，包括这个护士。从她的女儿送进来的那一天起，她便开始怜悯她，直到现在。

“王老师，耐心等等，耐心等等，周医生不是已经尽全力在抢救了吗？应该很快就会好的，他会还给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李老师的。”

护士的话显然并没有让王秀枝感到宽慰，她依然拉着她的手臂，并且握得更紧了些。

“他送来时就变硬了，他全身烧得火热，我本以为他会软的，但后来他就变得有点凉，他不动了，他不动了呀——啊啊啊——呜呜呜……”

王秀枝终于没能忍住，松开了手，蹲在地上大哭起来。瘦小的仿如孩子般的小月从秦无艳的怀中挣脱了开来，扑到母亲的身上，也跟着大哭。霎时，医院走廊里哭声一片。

手术室的灯还在亮着，看来周医生还在里面尽力。从车子疾驰到医院门口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幸而医院里今天没什么人，仅有一个病号也已经离开，大概镇上的人们都去镇政府广场那儿看热闹去了。

秦无艳呆呆地看着抱成一团哭泣的母女俩，她不知所措。虽然平时的她很强，甚至能一掌劈碎三块砖，但她毕竟还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孩子。她一直搓手，显得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南宫燕站在医院门外，倚在那辆红色轿车旁，正一口一口地猛抽着烟。艳丽的脸上，眼睛里含着愤怒，眼袋却是明显下垂了许多。看来，昨夜的亢奋过后的副作用正在显现，她开始疲惫。

烟草产生的刺激正麻醉着她的心，这让她好受了许多。她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成熟而富有弹性的胸部被警服紧紧包裹着，看着似乎随时都会爆裂出来。一双健壮有力的大长腿交叉站着，和靠在车上的臀部一起形成了有力的三角支撑。

一阵音乐响起，是手机铃声。她透过弥漫的烟看了一眼，是老秦的电话，她接通了电话。

“喂，老秦。”

“对，是我。我现在在医院，无艳也在这里，今天的情况不太好。你不要着急，我先把事情简单给你讲一下……”

电话里，南宫燕把今天法庭上发生的事情简要地向秦起作了个介绍。电话那头，秦起在静静地听，然后迎来了几十秒的沉默。

这段沉默的时间里，南宫燕的电话没有放下，她歪着头，把电话夹在了头与肩膀之间。然后又摸出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啪”的一声，打火机窜出了火苗。她深吸一口，火苗就被吸了过来，点燃了嘴里的这根烟。

“哈——”

她吐出了一个大烟圈，似乎觉得很放松，然后闭上了眼，将身子往后靠了靠，手机重新拿回了手里。

“南宫，我知道你现在很愤怒，但你一定要冷静，绝不能做出冲动的事情来。等我值完这个任务的班，就会赶回来，我们一起想办法。我就不信扳不倒他，总会找到破绽的。”

听着电话里秦起的话，南宫燕却笑了，嘴角咧开，只是没有笑出声来。

“放心，我现在非常冷静。不为别的，为了我的父亲，我也必须冷静，我得活着。”说完，她便挂了电话。

这时，屋内突然传出了更凄惨的哭声，浑不似刚才的哭泣。南宫燕心一紧，想着莫非人没了。

果然过一会儿，周畅从门口走了出来，看着她摇了摇头。她瞬间明白了，李前程没能救回来，还是走了。他是个命苦的人，就在他送进医院的那个时间，副镇长还给他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内容竟是催促他快完成手上的资料整理，被她一顿臭骂给堵了回去。

“真是个操蛋的世界！”

“是啊，这小镇也很操蛋！”

周畅接过南宫燕递来的烟，两人一起靠在车上抽着。

小月家里是买不起镇中心的房子的，因为它们实在昂贵。所以她的家在小镇的边缘地带，是三间的二层楼房，周边零零落落地散着邻居，相隔都有几十米远。而在这年节将要来临的日子里，有些邻居家里已经开始在门口挂起了表示喜庆的红色灯笼，他们期待着充满欢乐的狂欢节日。

小月坐在床上，身上穿着紧身羽绒服，包裹着她瘦小的身子。瘦削的脸变得更小更尖，脸色苍白，展现了一种异样的病态的却又惊艳的美。她，一直是一个漂亮的女孩。

她没有哭泣。在医院里和妈妈一起抱着哭泣，随后便传来了爸爸没有抢救回来的消息。从那个时候起，她不再流泪，她看着自己的母亲抱着父亲的遗体在眼前哭得昏天黑地，却无动于衷。现在，父亲的遗体停在楼下，等着安葬。

家，还在吗？家又是什么？被人送回来的路上，她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她很快拒绝自己去思考问题。她想把脑袋里的思绪全部赶出去，让脑子一片空白。所以，现在的她就像一张强行擦干净的白纸，所以的污墨都被她藏在了黑暗深处。

窗外，传来几声狗吠，然后就有一只猫从草丛深处跳了出来，仓惶地逃过篱笆，然后跳到一棵树上去了。后面的狗紧追不舍，最后蹲在那棵树下拼命地叫。

这些熟悉的场景印在她的眼中，却没能让她的眼里重新泛起光彩。秦无艳本想来陪她过夜的，也被她冷淡地劝走。现在，家里就剩下她和母亲王秀枝，陪着一个死去的父亲。

楼下，母亲的哭声已经止住。她甚至听见母亲的笑声，她不知道母亲是在哭还是在笑，她不想去在意，只是把自己紧紧地包在了一条被子里，坐在床的角落，看着外面天色渐暗。

“月儿，你爸爸来了，月儿。”

“月儿，你爸爸醒了，真的，他醒了，月儿。”

“月儿，……”

母亲开始疯言疯语，并且时不时传来“吧吧”声，她知道肯定是母亲在亲着父亲，她爱着他，他也爱着她。他们一直是恩爱的。

“月儿，这天地变了，它变成了黑白色。好美啊！多么优美的线条，多么简洁的色彩，难道这就是天堂的颜色吗？”

“月儿，我看到了，你爸爸他飞了，他飞到这美丽的黑白世界中去了。他在向我招手呢。”

“月儿，我要去找你爸爸了，我要把他带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在这天堂般的世界里好好过日子……”

声音渐渐远去，王秀枝满脸含笑，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毛衣走了出去，走进这黄昏淡淡的寒气逼人的黑暗中去。

小月一动不动地听着楼下的动静，直到母亲的声音消失十来分钟后，她突然浑身发抖，而且抖得越来越厉害，牙齿开始打颤。她伸出了瘦骨嶙峋的手，开始用力看着牙齿上的钢丝套。

手，渐渐流出了血，然后，她的嘴里充满了血，鲜红的血液顺着嘴唇流了下来，不知是手的血还是嘴里的血。她还在努力扯着、扯着……

终于，她扯下了牙套，上面沾满着鲜血，鲜血顺着钢丝流向下方，最终凝成了一滴，晃悠悠地摔落在被子上，晕染开来，像一朵红花。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她把牙套狠狠地扔到了对面墙上，然后起身从床下拖出了一个长方形的箱子，上面积着灰尘。她打开了箱子，里面是一杆猎枪。

猎枪几乎是猛兔镇居民家里的标配，只因这山林并不平静，时常会遇到野兽。父亲教过她开枪，却很少有机会开枪。现在，她把枪拿了出来，上好子弹，然后抱着枪重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天黑了，手上、嘴上鲜红的血液在黑暗中也化成了黑色，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

那一夜，人们听见了歌声，那是一个幼儿园老师的歌声。歌声里充满着欣喜与幸福，穿过了小镇，最后消失在镇口那个大桥上。有人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在桥边跃起，像一条海豚，姿势优美地冲向了深不可测的大河，寻找她的幸福。

半夜，李明月所在的房屋里传来了两声巨响，那是猎枪发射的声音。然后这房子便失了火，火光冲天，直刺这黑暗的苍穹。火，一直烧了几个小时，等到小镇消防队灭了这火时，南宫燕在里面发现了两具男人烧焦的尸体。一具是李前程的，另一具是一个强壮的陌生男人，他手里握着刀，身上有两个被猎枪轰开的大洞。

而李明月，已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