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也是启程；
法国，如同一个妖娆的情人。
我们，要怎么与她道别？
01
飞机马上就要抵达苏黎世了，从巴黎起飞的时候已经晚点了，这是我第一次回家，甚至是第一次坐国际航班转机，一想到转机时间只有四十分钟，各种焦虑就涌上脑门。
如果没赶上第二班飞机，我要怎么回到中国？真的也就是第一次转机，才会有这么愚蠢的问题。飞机真的是晚点了，还真没想到开往瑞士的航班也会晚点，而我只有二十分钟转机时间了。我脑袋嗡嗡作响，完全听不清楚广播里说了什么。飞机一停，我就想冲下去。
我只听到了最后一个单词：Shanghai！舱门一开，一个和蔼的中年男子就举着写有“Shanghai”的牌子，示意转机到上海的乘客，走特殊通道。原来，整架飞机上，只有五位乘客去上海。除了我和另外一个亚洲人，其他都是西方面孔。
我们被带上了机场的小巴士，大家面面相觑，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不知道老外是不是在憧憬东方之旅，我只想准时地坐上开往上海的飞机。我们直接开到了海关，拿出护照等相关证件。我排在另一个亚洲人后面。只听到海关官员差异地说了句：“Quittez la France？（您要离开法国了吧？）”“Oui.（是的）”如此简短的回答，不带丝毫的犹豫。
我在一片匆忙中上了飞机。五分钟后飞机起飞了，准点离开了苏黎世，开往我心心念念的祖国。这是我留学的第一年，第一次回家。如果有一天，我也学成回国，我也这样离开了法国，我是否会如此果断，是否会恋恋不舍？每一个留学生在结束学业时，都会考虑去留的问题。而在那一刻，即使我们选择了离开，方式又千差万别。我不愿去想这一天，我恐惧……
02
圣诞，好孤单的一个节日。周边的法国人都过着团圆的圣诞，而我一个人，似乎无论如何都觉得孤单。我学习的地方在法国乡村，趁着这个假期，去巴黎玩玩也未尝不可。
我租了一间家庭旅馆。这是我第一次住家庭旅馆，这里真是一个奇特的地方。如果我愿意付上5欧，竟然还可以包晚饭，就是所有的住客围坐一起吃顿饭。中餐，亲切的中餐。
第一天，我没有订餐。于是外面回来后，饥肠辘辘地看着隔壁和气融融。在巴黎要好好吃个晚饭，总是不那么便宜的。
第二天，我订餐了。大家好像都互相认识了，而我不认识大家，只是埋头吃饭，听各种故事。大部分故事都是以“我为什么来法国”开始，又以“我现在在法国什么城市读什么专业”结束。
“同学，你呢？”
“我？我还在学语言。”
“哦，还在学语言呀！”
我总感觉，在所有留学生的故事中，学语言是最劣等的，然而我就是还在学语言。
“我从来没在法国学过语言。我已经十年没有回过国了……”
“什么？十年？……抱歉，我失言了！”看着对方也被我的震惊吓到，我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但是我今年可以回去了，我的证件终于办好了。”
“证件？”
“恩，十年的有效证件。已经不知道国内是什么样子了……”
我默默地吃完了饭，去门口溜达一圈。
“同学你等等，我要去前面超市买个东西，我们一起吧。”
“恩！好啊！一个人怪无聊的！”
“你刚刚的反应，吓到陈方了！”
“陈方？”
“就是刚刚办好证件，十年没回国那个。”
“哦，是他呀！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怎么十年都不回国。”
“我跟你说啊，他之前一直黑着，就窝在这里打黑工。现在终于弄到签证了，可以回国了。也不知道这是图个啥！”
“是呢！今天这团聚的日子，我都有点想家了！”
雪一片片下着，一切尽在无言中。
03
“早！”
“早！你知不知道昨天有个中国人自杀了？”
“什么？？？”我的脸吓得铁青，“会不会弄错了？”
“错不了。你自己在外面住，消息不灵通。整个宿舍楼都传遍了。就是从C楼楼顶跳下去的。昨天警察一波一波的来……”
“是的，是的，我也听说了。有人说是抑郁，才20岁，说读了2年语言，一直进不了专业，就想不通了。”
我觉得背脊发凉，周遭的议论似乎都听不进去了。
“周三是送别会，你去吗？”
“去去，都是中国人，总要送一程的。”
“行，那我们到时下午3点见。”
那一天我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有什么想不通，要自杀。
送别会上，领馆先来了人发言。在完成官方的发言后，领馆大人就走了。然后是校方的，留学生协会的，……，最后是逝者的同学们。
“……晓云平时非常的节约，她还说要打工存下钱给爷爷买礼物。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想不通……”
“我是晓云的同学。现在想来我觉得很惭愧，她说学习压力很大，想找人聊聊，有时大家的确很忙，也顾不上。我没想到……”
这一天，并没有人告诉我，这位叫晓云的同学是为什么自杀的。但是事实是，她的家人再也见不到她了。
“阿姨，您保重，节哀顺变！”我们一一向家属致敬。
晓云的妈妈已经完全泣不成声：“谢……谢……你们。晓云，妈妈带你回去……”
晓云的妈妈哭得嘶声力竭，最后昏了过去。
我和同学抱在一起哭，眼泪默默地流下。
04
今天天气很好，我们一行人来到了凡尔赛。十月的阳光如此明媚，天空湛蓝，躺在大运河旁的草坪上，感觉一切都是静止的。不用想过去，也不要遥想未来，就这样静止就好。
小夏非常的独立、能干，我们应该是她在法国仅有的四个中国朋友了吧。她一个人住，也很少和班上的其他中国人来往。她向来我行我素，讨厌中国人扎堆。我曾以为，像这样的女孩，会选择永远留在法国。
然而小夏的留学身份这个月就要到期了。今天是最后的聚餐，明天她就要离开法兰西了。
“小同学，麻烦帮我们拍个照可以吗？”
“哦，可以可以。来来，笑一下。再来一张。您看看可以吗？”
“我看看！蛮好的蛮好的，谢谢啊！”
“您二位也有点年纪了，这是自游行吗？”
“我以前留学英国的，这次带我爱人来玩玩。你们都是在这读书的吗？”
“是呀是呀，原来是碰到前辈了！”
“挺好的挺好的，留学的日子就是让人怀念啊！来来来，我也帮你们拍个合照。”
“啊，谢谢啊！”
光阴似乎就定格在了那一刻。
第二天，小夏离开了巴黎。
在那之后，我们没有再联系。
05
娜莎出生在俄罗斯的一个小村庄里，贫穷的出生给她的成长带来很多阻碍。娜莎高中毕业后，拿了奖学金来到巴黎，继续她的钢琴生涯。今年是她在巴黎音乐学院的最后一年，考试通过，她将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钢琴演奏家。
然而音乐学院的考试都是残酷的，这里没有补考，没有升学率的标准，音乐学院连考试都是如此的艺术性。今年娜莎要弹奏两个曲目，一共四十分钟左右。过与不过，没有灰色地带。
今天就是决战日，我帮娜莎翻谱，真是比娜莎还要紧张。虽然汗水从娜莎的额头上慢慢渗出，我还是能够感觉到娜莎的从容与投入。那么多年，钢琴就是娜莎的小伙伴，她们朝夕相处，今天是她们共同的舞台。我不由自主地在内心打着拍子，娜莎加油啊！
“娜莎，今年你准备得怎么样？不过这毕竟是第一年考演奏家级别，即使没有通过，也还有很多机会。”
“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为什么？这个级别不是可以考两次？”
“我要回到我的故乡去了。我的奖学金是不支持我读第二年的，而我平时要练习那么久，根本没机会打工。所以……”
“娜莎，……”
“什么？不要忧伤，我已经在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结果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你会过的。加油！”
我已经翻到了曲目的最后一页。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了。无论结果如何，今天，此刻，就是娜莎的盛宴！
娜莎结束了演奏会，起身向评委和观众行礼。
“好样的！太棒了！”
舞台下，雷鸣般的掌声、欢呼的口哨声络绎不绝。我觉得娜莎已经给自己交出了最满意的答卷了。
两天后，成绩公布了。娜莎没有通过，没有任何点评。生活有时就是如此的艺术。
我再也没见到娜莎，只有Facebook上的留言：
“我走了，小伙伴！生活还要继续，你也加油！”
06
“璐璐，你什么时候回国呢？”
“我没想好呢？这博士读起来是没完没了了。”
“可不是吗？我们认识四年了，当时你就在读博。你看我现在硕士都快毕业了，你还在读博士，这个速度啊！”
“有什么办法呢？方向错了，怎么都转不回来了。”
“那读不出怎么办呢？回国工作好找吗？”
“那就去差一点的院校，教书呗！”
“你看你这四年，婚也结了，孩子也生了，就是书读不出来了。哈哈哈！”
“那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读不出来吗？”
“别找借口，明明是你自己的问题。”
“反正是读不出了，早点回去吧。早点安定下来也好。”
“怎么就不打算在法国定居呢？”
“还是想回家的啦！”
“行行行，你订好机票了告诉我下。先这样啦，我锅里还煮着菜呢！”
“知道啦，拜拜！”
“喂——！”
“哟，博士你好！都个把月没消息了，忙论文也没和你联系。最近怎么样啊？”
“我在戴高乐（机场）啦，今天回国了！”
“什么？今天！真走啦？”
“恩，回国开始新生活啦，不想临别哭哭啼啼的，就现在和你说一声。我们回国见啦！”
“恩，保重！国内见！又走了一个，真是舍不得啊！”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好啦，我要登机啦！”
“旅途愉快，到了告诉我。”
“好的，拜拜！”
07
我曾经试想过千万种离开法国的情景，然而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我还是惊慌失措了。我不知道我对法国是否留恋，对于一个生活过四年的国家，决定离开的那一刻，和决定来的那一刻，同样的难以抉择。
离开，意味着一段生活的结束，一次人生的转折，一个新生活的起点。
我一直在考虑哪一天离开法国，我不知道大多数人是怎么确定这个日子的。有时候，我感觉这像个毕业的日子，然而通常毕业的日子都是我们被迫选定的。这一次也是如此，只是确定日子的并不是学校，而是我的房东。
房东通知我，房子只能租到8月底，因为9月伊始，他要重新装修房子。既然如此，书也读完了，我就8月底回家吧。于是我看了下机票，随便选了个8月29日。是的，一切就是如此随意地敲定了！
自从订下了回国的日子，我就开始莫名的恐慌。我生怕这里有什么景点，我还没去过。我每天跑博物馆、美术馆，吸收着艺术的饕餮大餐，又或者是艺术快餐。显然，我是无法迅速消化这一切的，我已经消化不良了。
我又开始疯狂地旅游，恨不得在那个最终期限到来时，玩遍所有欧洲想去的地方。
我也想着在离开前要煽情地写个微博，写个朋友圈，好好告别一下，积一大堆“赞”。我要和巴黎的朋友们一个个告别，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向我的新生活。
原来离开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比如退房，又比如各类银行卡的结算等等。待我8月28日搞定这一切后，我和巴黎的朋友们欢聚了一把，最后直到午夜才回到屋子，疲惫不堪地打扫房间。
我实在太累了，丝毫感觉不到明天就要永远地离开这里，告白我的大学岁月。我通宵的打扫屋子、打包行李，最后累得睡着了，直到早上的闹钟把自己叫醒。我没有时间婆婆妈妈地与法国告别，匆忙地退了房，冲向机场。
一路上，我只想着千万别迟到，而那准备好千百次的离别宣言，终于成为了泡影。我拖着所有的行李，过了安检，狼狈不堪地等在了候机室，亦如多年前狼狈不堪的到达。
我走了，就这样走了，那一刻我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告别。我只是觉得好累。
我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那一天的到来，后来才发现，那一天永远无法被准备好。
是的，我就这样离开了法国，告别了我的留学生涯。
法兰西，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