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粿码《内家功》也不过两千多字而已。码到两千字的时候他就觉得很累，也能感觉到身体开始变得虚弱，头脑变得空洞。匆匆作了结尾。

　　第二天一个字也没有。不知道要说什么，觉得没什么有趣的事情。翻查备忘题录，那些曾经让草粿觉得激动不已的标题，那些以前觉得万言难尽的趣事跟思想，此刻也变得索然无味，了无生趣。

　　“出去走走吧。反正也没什么事。”今年建筑业间歇性冷淡消停，挖掘机业务工程明显接续不上。像草粿这样的挖机手倒是乐得清闲。

　　走了几家亲戚，又去附近山林逛了逛。下午，接孩子放学，路过xx路。老远看见个新招牌：

　　“无米粿普宁炸豆腐”

　　“嗯。这里什么时候开家无米粿的小吃店。”心下疑问。

　　骑车靠近，并盯着准备辨认店老板是谁。草粿在当地生活了三十年，即便不认识，起码也能分析个大概身份。

　　一座城不过四个居委会。每个居委会不过两千来人，两千人也不过五百户，五百户也不过两三个姓氏宗族。只要看到人脸就可以分析定位这人是不是蓬城本地人。是哪片居委的，估计姓什么。根据生熟程度可以判断是哪个房头的人。年龄和样貌又进一步判断所处辈分。这样一套认人的程序，基本能把握此人大概资料。在当地生活时间长的村民，能在还没靠近对方之前，就把对方分析得皮开肉绽。

　　如果两个完全不认识的村民在某个场合碰上了，互不相识本身就代表着两个都是籍籍无名之辈。介绍自己，自然要通过介绍本家名望最高的人。然后一步步导引到自己身上来。

　　草粿认人的方法大约也是这个逻辑。

　　但是这次有点尴尬。因为小吃店门口摆着的餐车后面站着那位，戴口罩了。

　　草粿又往脑子里注入些燃料，定睛分析这货的发型，眼神，身型等特征。感觉很熟悉。

　　“爱去地块溜？”

　　店老板见来人一脸要扒光了解剖他的眼神，赶忙点头打招呼，表示认识。

　　草粿一听这声音语调，“哦”了一声。既觉惊奇又觉合理。

　　这人戴了口罩，不然一脸尖嘴猴腮，跟《水浒传》所绘股上蚤时迁一个版式。瘦而小，小而精，精而壮。

　　此人花名老猴。他有个弟弟，叫小猴。这跟熊大熊二称呼一样内容。但是他弟弟比他有出息，也比他不幸。

　　老猴姓翁，父母菜农。兄弟二人从小都不好读书，文科成绩从小学垫底一路垫了九年义务教育。但是有一样，这两兄弟体质是真好。并且全校最好。别看人瘦小，但是极其精壮。掰手腕无人能敌，连体育老师都甘拜下风。兄弟在体育科目，各个项目都拔尖的闪光。没有愿意跟这两块铁疙瘩玩对抗的。

　　当年初二，草粿玩足球就跟他弟弟正面做过体验。草粿个头匀称雄健，踢后卫。小猴踢的前锋。对抗的那一瞬间，高大小猴一头的草粿，居然感觉自己是被装甲车掀飞出去的。

　　在学校，他们兄弟二人，是除了女生之外所有男生争相巴结的英雄式人物。只要他们愿意加入的阵营，走哪都是最牛的一逼。

　　后来出了社会以后，勤恳利落。在各自行业都做的风生水起，广受赞誉。小猴做酒席承办，上门服务。哥哥大猴也做厨房料理。不过小猴为人更沉稳，更能随顺时势。所以更有成绩积累。但是造物弄人，世事无常。三年前在给老婆买肠粉的路上，一个酒驾的十六岁孩子把他撞死了。当时她老婆肚子里正怀着他们的第三个宝宝。

　　小猴的死讯，草粿甚至最近因为工作调动遇见大猴，才聊起得知。草粿为此时常感叹：“这些年，自己把自己封闭得实在太狠了”。

　　现在见大猴四十一岁，还想一出是一出的蹦跶。工地管工的事不做，开起小吃店来。更是感慨叹息。

　　“这是你开的店啊？”草粿靠上前看这店小小的也就两米宽五六米深的一个巷店。随口问道。

　　“是啊，八九天了。刚开始没多久。”

　　“阿杰那里怎么不帮他了吗？”草粿估计老猴是不是跟前老板阿杰闹口角了，试探的问。

　　“工地没什么事做，哎呀……”老猴想要暗示草粿表示自己没怎么做事白拿工资不太好。

　　“哦。”草粿当然知道老猴的意思。草粿更知道越暗示不是的人越是那样的人。

　　“你老婆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没来，就我一个可以了。我很多年前就做这行。”大猴出社会以后做厨房，学了些小吃手艺。做过几次店面生意。

　　“这是你自己做的吗？”草粿指着煎锅上的无米粿问。草粿对这种无米粿太有复杂的感情了。

　　七岁那一年，父亲身体不好，失业修养在家。家中只靠母亲每天清晨磨豆浆卖油条拮据度日。像草粿这辈的八零后，在九十年代即便义务教育，那都是要缴学费才能入学的。他和两个姐姐加起来，每学期一千一二百块钱的学费要缴，这笔费用对于收入每月三百多块钱的家庭来说，不可不谓鸭梨山大。

　　草粿母亲是位心思活络，眼界宽阔之人只可惜环境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当年他母亲出于生活所迫，极其羡慕隔壁乡卖无米粿的生意好做。于是也一心要学做这口营生。

　　无米粿其实就是粉水粿，也有叫做水晶球的。意思是不含米的粿。粿品哪里都有，客家地区，潮汕地区或者全国各地。最初都是为了祭祀。但是无米粿不能做祭祀用。因为“无米”二字。

　　所以是一种只能在街边吃耍的零食。

　　人类认识淀粉是个很伟大的事情。把植物的种子和根茎里的淀粉磨出来沉淀，再分离干燥保存。根据不同饮食需求分别利用淀粉的两种不同性质，即直链淀粉和支链淀粉。又灵活的通过温度操控，调节淀粉的糊化性质和老化性质，分别做各种满足需求的美味食品。有烤炸酥脆的，也有蒸煮绵软的，琳琅满目。

　　学门手艺，做样小吃。没人教没人带，要想得到要领，是非常困难的。叫一个做包子的去烤串，和叫一个烤串的去做包子。没人教没人带，这不要了命了吗。

　　草粿母亲就真能没人教没人带的学会。而且方法还都另外有自己的工艺流程，知识产权。

　　前面所述的“淀粉理论”。草粿母亲大字也不认识一个哪里知道这那是个啥。

　　她就各种淀粉买半斤，半斤又分三份。每份一两五钱，每天一有空就轮番调成糊状冲水玩。或开水或温水，或快搅，或慢调。都出现的什么反应变化就用脑子记录下来。她的这份对学术的专注力，以及对物理变化的好奇跟热诚。草粿估计硕士研究生也不过如此了吧。直让他感叹：生活的压力真是人才的塑造机啊！

　　实验成功之后，草粿姐弟三人优哉游哉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做这种小吃，绝对是小吃界工艺最繁琐的代表之一。粿皮从调粉冲浆搅拌形成团状，分揪剂子，压扁包上准备好的各种类馅料，蒸熟取出。上市煎售。这寥寥数语流程，草粿一家五双十只手。从早上六点一直忙碌到晚上十点才能做完休息。第二天如是重复。节假之时，生意更好就只有更忙更苦。

　　如此生活草粿一家生生忍耐了六七年之久。直到大姐出社会做工，二姐到外地求学，父亲白日上班夜里做粿实在吃不消。他母亲才开始转学炸卖红薯，芋片。

　　从此才摆脱困苦踏入小康社会。现在草粿又见这无米煎粿，焉能不感慨万分。

　　草粿问这是不是老猴自己家做的，倘若是的话，他们家的状态可想而知。

　　“批的。市区批来煎卖的。”老猴回应道。他当然知道草粿家当年做这个，附近十里八村出了名好味道。他有点不好意思介绍这个东西请他品尝。

　　“我先接孩子，回头来吃。”草粿本来也没下摩托车，直接一拧油门走了。

　　老猴也不以为意。暗忖：“不屑就不屑呗。他们家当然对小吃有太高要求。”

　　草粿骑车在学校门口停靠等着接孩子。一个小女孩急匆匆跑过来，一把扯住草粿外套叫道：“舅舅。我今天也要去你家。”

　　草粿大约猜出来，外甥女想要跟他回家，是为了跟他表姐晚上一起玩卡巴林琴。笑着点头说好

　　自己家的三个女儿很快也从学校集结好，牵手走出校门。一台摩托车怎么也载不下五个人，更何况还外加四个书包呢。

　　“大妹，你带表妹先步行回家好不好。我载不下这么多人。”草粿对大女儿说。

　　“好。”大妹很懂事的理解。

　　“你们两个大的先回家，我带两妹妹去买炸豆腐。”草粿对着孩子俏笑着挑了挑眉。

　　“OH…Yes……”小孩一听说有小吃零食，高兴的欢呼雀跃。

　　“老板给我炸两大分豆腐，打包。”草粿背挎着三个书包载着两个孩子。车还没停稳，就用普通话对着老猴叫餐。

　　“好，好，马上好。”老猴没想到草粿真的接了孩子还回头来吃，一脸错愕。忙回应了，一边预热炸锅，一边去冰箱取豆腐。

　　“你怎么想的又做这个。”草粿问。

　　“没办法呀。”老猴支吾道。

　　“什么没办法？你做这个好难的。”草粿忧虑的说。

　　“很难，是很难。可也没办法呀。”老猴一边下豆腐一边随口说着。

　　“你一个月工资六千最少吧？怎么跑来做这个？你老婆呢，你老婆有事没事做点小生意，你早晚帮帮下手还差不多。”草粿把当年家里的经营理念说给老猴参考。

　　“她不会啊，又废物又懒惰。做个饭都做不好。早饭还得我每天起来做呢。”老猴即便带着口罩，草粿也听出来他满腔抱怨。

　　“你教她呀。批来的东西，不用自己做的，一煎一炸。一下就会了。有多难。”草粿不信老猴的话。

　　“不行，学不会，没办法。”老猴又支吾起来。

　　“小吃小档要做到街知巷闻要好久。”草粿叹息说。

　　“恩，好久。一个多两个月吧！”老猴说。

　　“你太乐观吧？两个月。一年多两年能起色就算你有造化了。”草粿根据自家经验推算了一下。

　　这种煎炸小吃只有气候寒凉季节才诱人食欲。南方烈日酷暑时日极长，加上雨季。一年做不了几天生意。

　　“啊！两年？不会吧。”老猴吓了一跳。生意要两年起色的话，吃什么呀。

　　“这多少钱铺租？”草粿问。

　　“六百。”老猴回答说。

　　“你原来每个月六千工资，一天就两百日工资。你卖多少豆腐煎粿能两百纯利润？我们当年自己做按七成毛利算，要卖三百多点能赚两百。像你批发来卖，最多五成毛利，也就要卖四百多。这条街你也看出来，营业时间绝对超不过六个钟头。你算算。你要玩个毛。”草粿故意把难处放大到无限。

　　“……！”老猴无语哀叹！

        老猴捞起炸好的豆腐，盛盘冷却。色相金黄，热气腾腾。

        “哇…！”两个小女孩忍不住口水直流，赞叹不已。

        “趁热吃吗？”老猴问草粿。

        草粿也受不了这等诱惑。开口说话都怕哈喇子淌出来，小心捂嘴道：“吃，吃，吃，不够再炸！”

        小孩又是一阵欢呼。老猴盛上杯韭菜汤。炸豆腐蘸着韭菜汤，外层香爽酥脆，内里鲜嫩绵软，入口芳香四溢。瞬间幸福感直冲顶门，满足感直撩胃肠，醉人之情沁透心脾…！

        吃的人一脸陶醉，做的人满心安慰。

        “你们吃上了呀！”一个孩子大声指责。

        原来草粿接孩子忘了跟妻子说一声。大妹跟侄女步行回家，半路遇见她妈妈来接她们姐妹放学。侄女又想回妈妈店里拿排箫，路过看见草粿父女在路边吃炸豆腐。

        “那就一起在这吃吧。”草粿招呼众人道。

        就这样又一阵热闹喧哗，欢笑赞叹。

        吃好了回家。草粿一边打嗝一边休息。思考自己和老猴。他认为老猴这就是穷折腾。

        而且越穷越折腾，越折腾则又越穷，这就是一个死循环。曾经草粿也被这样局势漩住，动弹不得苦不堪言。

        老猴抱怨妻子没用。但是草粿问他，他却说妻子在安福镇做气球厂工人。这就不是妻子没用，因为她甚至能为大厂创造价值，怎么会不能为家庭创造价值呢。

        草粿不说，因为老猴一定听不进去。老猴以前太出风头，能做能扛，能吃能玩。这让他的身体脏腑耗散太厉害。四十岁而已，竟然一头白发，精神萎靡。

        身体跟智力是一个成正比的东西。身体虚弱，智力就糊涂。智力糊涂就焦虑恐怖。越害怕穷越想折腾，只会越穷。以现在社会劳动价格，小夫妻无论如何收入不会少于九千。并不存在穷的问题，他以为开店能增加收入。这只是老猴一厢情愿罢了。老猴二十年来一直在穷折腾，打工一段时间稳定一点就开始想入非非。折腾开饭店，玩酒吧茶座，赔钱借债。受不了了又去打工勤省度日，接着又稳定一段时间又开始折腾。以前年轻气盛折腾，现在不惑之年还要折腾。

        这跟写作脑穷其实一个道理。人的精力有限，疲劳专注力就会分散下降。没有专注力，任何思想都不能圆满。

        然而却不懂得应该休息，反而折腾，看手机，搜资料，喝咖啡……。

        直到完全丧失自信和专注。然后又转行，又在另一个事情上走到关卡，又再转悠回来。

        其实只要休息，好好休息。渐渐的，所有关卡都会被慢慢稀释融化。人只需要修行专注的休息，专注的耐性，就能安定下来，安定下来的心灵跟身体，会渐渐打开智慧的门。

        所谓戒能生定，定能生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