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听潮
有一段时间,非常喜欢周云蓬。听他唱歌,有一种读史铁生文章的感觉,仿佛在人世间浮沉,一颗心逐渐变得幽暗,而在那一刻忽然又被照亮起来。之后搜罗他所有的歌曲,听着听着,就听到了《镜中》。
那确实是一首令人相见恨晚的歌,第一次听到“想起一生后悔的事情,梅花就会落下来”时,心,刹那间就被触动了。当时的感觉是,这和《古诗十九首》一样,都是绝对的诗,终不会被岁月洗淡。
再后来,读到了诗人张枣的原作。开始理解周云蓬说他提炼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而不是水下的漆黑的冰山主体。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涩。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张枣《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每个人都有回忆,同样的,每个人一生中都有一些后悔的事情。这些事情,总是令人遗憾。有的,或许时至今日还能弥补吧,但大多数,却往往已成定局。
梅花呢,梅花是美好、脱俗、高洁、坚忍的事物,象征着心中美好的寄托,或是一种念想。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如同“采菊东西下,悠然见南山”般,天地万物都是那样自然而然,实在是一种美极了的情境。
可是细品,你会发现其中竟有一切被泪水淹没、一切被心火烧完的凄迷。这凄迷,让一切变得虚无缥缈,于是在梅花落地的一刹,眼前又变得梦幻迷离起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另一岸,是彼岸。游泳,是泅渡之意。松木梯子,象征的是一种途径。
无论是西方世界还是中国的神话故事,都流传着一个说法:人世和天界之间,是有联系的途径的,越过中间的阻碍,就能抵达。
彼岸,彼岸究竟有什么,大概只有诗人自己知道了。只有联系时代,联系作者的生平,才能窥得一二。
但或许一切并没有那么复杂,他可能只是打了一个简单的比方。在梅花落地的一刹那,把你带到他日思夜想的那个地方。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那个地方是美丽的。美丽,是他的认知。固然,是他的态度。
危险的事物固然美丽,说明有些东西,世俗上认为是洪水猛兽,但他却不以为然,只是迫于身处俗世的无奈,终究不得不承认它的危险。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也就是说不要“游泳到河的另一岸”,不要“登上一株松木梯子”,那么就不再有危险了,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最美好的时候。
而后就忽然间有了一种错觉,仿佛从前一切美好的东西,又都回来了。
面颊温暖
羞涩。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果不其然。接着诗中出现了那个骑马归来的女子,她面颊温暖 ,神情羞涩,低着个头,柔情无限。
皇帝,来的很突兀,忽然间有了沉重的历史感,以及说不清的故事感。
据说当年张枣曾犹豫要不要划掉这两个字,他的朋友柏桦却说:这两个字是这首诗的命。
由此可见,这位皇帝并不一定是真的皇帝,更可能是一位活在自己世界中的无冕之王,将归来的那个她,看做自己的整个天下。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大概诗人追求的是一种轻盈梦幻的的感觉,前面刚开始出现危险的事物,就以骑马归来作转场,而皇帝短暂的出场之后,又以镜子的出现来淡出。
如果说皇帝是这首诗的命的话,那么镜子就是这首诗的眼了。
一面镜子永远守候着她。说明镜子和女子间有一种很亲密的联系,无论这位女子在与不在,镜子始终还在那里。
让她坐在镜中常坐的地方。则说明在镜子前,除了那位女子之外,还有另外一人。
而这个人是谁呢?是诗中的那位皇帝?或是作者自己?都有可能。而且也有可能是镜子自身有了生命,不仅能够照见曾经的一切,还能再现“小轩窗,正梳妆”的剪影。
如此,可知皇帝有一个世界,女子也有一个世界,作者又有一个世界,而镜中似乎还有一个世界。至于我们这些看诗的人,仿佛又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有镜,有花,又有水,让人不禁想起一句佛偈:
水中月影镜中面,水月镜面从何现。
何者是假何者真,请君问取镜中人。
水中有月影,镜中有影像,这些影像从何而来,没有人知道。究竟何为真何为假也是说不清的,如果一定要寻找答案,恐怕也只能问镜中的人了。可惜镜中原本就没有人,又如何寻找答案呢?
说到底,眼前所有的,无非是镜花水月。如风沙一般,在凝成一个心中的物像外,瞬息飞散。
如此,作者自己似乎也惊觉了:
原来他只是在编织一个梦境。在那个梦境里,他这个失去了一切的孤家寡人,终于又见到了那些心心念念的人事,所有的故事重新来过,所有的遗憾都还来得及弥补。
在那里,他甚至还有超乎寻常的能力,能够为彼此设置一重又一重身份,编织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人生。而那面镜子,就是一切的见证。所有的镜中,映照的都是美好的光影。
只是可惜的是,梦幻终究是梦幻,当所有的美梦破灭之后,留给他的唯有残酷支离的现实。这时候,他醒来,坐在镜前望着窗外,梅花也正好落满了南山。
很悲伤是不是?的确如此,但也许也不全是。如同水木年华的那句“爱在尽头洒落的花瓣,至今还在温暖我的伤口”一样,或许他终究还是能从落花中找到一种慰藉。
花开伊始,花落结束,人世间的事,都是如此。
作者所想的,以及我们所看到的,究竟是真是假,是虚是幻,说到底又有谁说的清呢?
苦乐、悲喜、爱憎、忧愁……这些也都会过去。
当一切故事尘封多年,酝成了一坛五味杂陈的老酒时,那时候饮就是了。至于花落知多少,何必想那么多呢,不妨让夜来的风雨作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