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意外
澶州,小吴埽北渡口。
连日落雪,河上又现流凌,船家不敢再北上。司马立便叫船家靠岸歇息,自己也带了子侄仆从去野亭郊店沽酒用饭,并不肯进濮阳城。澶州知州倒是差了心腹公人来投书求见,司马立冷冰冰的瞧了那公人一眼,只说了“不见”二字。那公人却是如奉纶音,连忙抬脚告辞。出了小店,又缩了缩脖子,回身望了一眼,心想这司马相公果然冷冰冰个人,怪不得衣裳落的雪都不化。
那郊店只有些粗茶淡饭,便是岁末新杀的肥猪,也只有乡下手段整治,店家一直忐忑不安,生怕惹恼了大豪客。听说还要沽酒,连忙拱手告饶:“大官人不知,左近酒水都是小的村里赊来的土酿,平日只是糊弄乡下汉子。可当不得大官人抬举。城里有德庆楼,原是南海宗亲在这里开的分号,酒水最是出名。小的愿意带路,愿意带路。”
司马立的几个仆从不敢造次,只是束手静观,几个子弟有的皱眉,有的四下张望,有的恍若未觉,正吃得香。这乡下菜肴,谈不上精致,但胜在实惠。有些吃惯了京师四碗八碟的,便于此很有兴趣。
司马立将食物咽下,才停箸说道:“店家勿要慌张。土酒也不碍得,尽管沽来就是。”
家中子弟仆役听到司马立说话,纷纷停箸,正身坐好。这倒把店家吓了一跳。
“哎,可是……大官人既不嫌弃,还请吩咐要沽几何。”店家颇为不安,自然不敢违抗。
“便沽来二十斤。”司马立随口说道。
“啊,大官人恕罪。小的不曾赊来这许多。前日赊来十斤,还有七八斤罢了。”
“尽数沽来就是。”司马立没料到酒水不足,便补充说道。
“呃……大官人,”店主见这官人并未为难自己,壮着胆子说道,“小的酒水须得留给一位老主顾一斤,他昨日留了酒钱……”
几个司马氏子弟已经听得不耐,尽有横眉冷目施展,让那店主声音越来越小。
“那便算了。”司马立摇摇头,“先打来三斤于我等暖暖身体。”
“哎,谢过大官人,谢过大官人。小的去去就来。”店家欢喜的也不讲说价钱,便就回到屋里沽酒——为了免些柴炭,店家将酒坛放到屋里,省得冻住。
“叔父,大河行船不便,须得顾些车马。”司马初起身来到司马立身旁作揖说道。
“嗯。用过饭后,你便问问这店家,城里哪家车马行字号响亮。”司马立说完,便就又抬箸用饭。
“是。”司马初应下,便回到座位。其余司马氏子弟仆从,也纷纷重新用饭。
店家倒是很热心,不惟仔细与司马初说了城里车马行的风评,还自告奋勇要为司马初做乡导【1】去濮阳城。
“怎好耽搁生计?”司马初有些意外的说道。
“倒教小舍人见笑。小的本小利薄,今日的酒菜便就典卖干净了。本来也要歇了铺子,去补些酒肉。既是日头尚早,去城里自然方便。”店家解释完,便拱手告退,去和婆娘交代了一番,让关好铺子,留了一斤酒放在店口棚子下面。
司马立与其他子弟仆从,自去河边赏雪寻梅。司马初便和那店家一起,坐了骡车往濮阳城赶去。不到十里地,骡车走得又稳又快,店家与那驿铺公人相熟,司马初也跟着免了两文车钱,倒教他有些哭笑不得。只是店家一番好意,司马初也没有再多说,只是默默将车钱留在了车上。
司马立在雪中行得三百步,身上酒气便发了出来,心道这土酒果然不同。几个吃酒少的便有些熬不住,司马立担心他们被寒邪入体,便招呼众人回到船上。船家老远看见司马立一行,连忙来见礼,三言五语全在一句话:“大河冰封在即。”
“今日无论如何不得行船,且让我家东主歇息一番。”仆人见司马立不想说话,便就上前交涉。
那船家也不敢再讲,只说“应该,应该”。眼巴巴看着司马立一行登船歇息,和几个徒弟、亲戚蹲在渡口上唉声叹气。
不一会,一个司马氏子弟出来说道:“船家明日便回去吧。”
“哎。多谢小舍人,多谢小舍人。”船家边说,边掏出准备好的银钱,“这却是小老儿解契,不好叫善翁为难。半数船钱在此,且请小舍人收好。”
“船家生活不易,不必多给。”司马相将船家所给数目点清,从中取了二十余文交还。
“办好了?”司马立问向匆匆赶回来的司马初。
“俱都妥帖。四辆长车载人,一辆短车载货,都是丰乐车行的人马,往来大名府最是得用。两辆长车已经到了,其余几辆日落前便就赶到。”
“好。”司马立点点头,见侄子并不离开,便问道:“还有何事?”
“侄儿于城中听到消息。”司马初见叔父皱眉,立刻解释道,“并非道路传言,而是官报新闻。”
“才离京两三日……”司马立看向司马初,“说来听听。”
“这是侄儿买来的《新义报》。”司马初恭敬的将怀中报纸呈递给司马立。
司马立左手接过,顺势一抖,原本卷曲的报纸便倏地展开,紧接着便双手拿住,迅速看了起来。
“夏澄死了?”司马立吃惊的说道,随即闭目沉思,面色重新冷淡,“这夏殿帅还真是出人意外。”
夏澄之死,众说纷纭。新任开封府的叶华与钱绪各执一词,后来刑部也介入,这却是后话。此时于官方新闻中所报道的便是“急卒”,一些小报为了销量,自然多多附会,各出机抒。从鬼怪附身到冤魂索命,再到辟火入魔,参道极乐,甚或畏罪自杀,不堪病痛不一而足。京中百姓只是一时热闹,并不真个关心究竟。小报们也逐渐歇了刀笔。
作为深得大内信任的殿帅,落得这般下场,也让三衙中的那些故旧同僚不禁唏嘘。
唏嘘,有时而止。旭日再升之后,便得顾及新任殿帅的感受,戚容不改不若心性坚韧。而随着夏澄作古,夏州军粮弊案眼看就要告结。卷宗也好,人证也罢,俱都指向章叡与夏澄这两个无耻之徒,无能之辈。朱德胜也不想在追究——他从未想过逼死夏澄,此时士林公议里颇为赞许他大义灭亲,不过他知道这只是昙花一现,只怕许多人要腹诽他心狠手辣。
夏澄所涉之事,若是真讲国法,自然斩个三五次亦足够,但他是宪庙侍卫出身,又做过当今官家潜邸同主管右春坊事,算得上天子信臣,否则也轮不到他来做殿帅。四五年间青云直上,富贵繁华,一朝便穿云透雾,殒身泥沼,这于朝廷亦是难堪。朱德胜知此道理,因此暗示过夏澄交人出来了事,哪怕真个牵涉其中,想来宫内也会议功、议旧。
了不得丢了乌纱帽。这是当初朱德胜的想法。如今却是心有戚戚,他只盼早些了结这桩葫芦案,还朝廷与士大夫一个清净。
朱德胜从御街转到浚仪桥街,沿河而行,冬日里车马稀疏,以他的骑术竟也显得从容。拐到对柳巷中,便见一处大门庭正好生热闹——许多小厮在那里排队投书。把门的却不是什么老家人,而是两名青壮兵士,哪怕小厮们好话说尽,兵士也不肯收下投书。
小厮们不敢得罪,只好七嘴八舌的相询,任你口舌伶俐、言辞便给,两个兵士便只说一句:“大帅今日不见客。”
朱德胜打马从门前而过,又见前面有家住店,老板伙计俱都倚在门前,伸头翘脚往这边瞧热闹。可见冬日里生计不佳。朱德胜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推断习惯打断,拨马向南,走到前面那宅子的后门,果见有两个伶俐的小厮侯在那里,向一个黑面军士说着好话。
“谢九,文澜可在?”朱德胜翻身下马,牵马边走边问。
“小人见过大官人。俺家老爷正在府中相候。”谢九躬身说完,便上前接过缰绳,并找来府内小厮为朱德胜引路。
“好。”朱德胜并不客套,将马鞭一并给了谢九,只身随小厮去见谢江泊。
谢江泊是前日午时抵京,便就比右丞相骆君安的捷报晚了一日余,显得极有分寸。因为携带了最重要的战利品,那面“伐宋副元帅李”的大旗,左丞相王世容率百官于京西官道二十里相迎,谢江泊表现的惶恐难安,连番请罪。诸尚书们各自宽慰几句,王世容便拿出圣旨,当场宣读,内中无非“赏赐”二字。只是财货之外,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荫二子勋位,一个骑都尉、一个云骑尉。偏偏谢江泊儿子都是翩翩公子,做不得班定远,这两个勋位的作用便只有额外增俸一项。
谢江泊自然三呼万岁谢恩,心中的不解尚需在京师静心推敲,或者也无须推敲,朝廷总会给一个交代。
朱德胜是在后院的游廊中与谢江泊相逢,可见是谢江泊听了朱德胜来访,连忙出来相迎。朱德胜心中一暖,快走两步说道:“文澜数载不见,更增三分英武。不愧是将十万兵的英才。”
“不敢当。师兄过誉了。将十万兵者,乃是右丞相。”谢江泊说完笑道。
“有理,有理。”朱德胜也一笑了之。
“里面请。”谢江泊打发了小厮,亲自为朱德胜引路。
“文澜这是要去花园暖房吗?”朱德胜见谢江泊往西走,出言问道。
“哦?师兄如何料到?”
“这里原是苏修仁居所,我亦来过一次,当时暖房尚未建好。”朱德胜说着便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这倒是某捡了便宜。”谢江泊说完,便指向那个暖房,“我原以为这里是官产,不料竟还有暖房,如今才算知道原委。”
“这里的确是官产,只是苏修仁建暖房,开封府也是许过的,如今的钱府推正是修仁的亲家,交还时便就认下,并没有拆掉。”
朱德胜说着,两人便来到了暖房前,谢江泊连忙上前开门,礼让朱德胜先入。
到了房中,二人也不见外,各自减袍升冠。
“苏修仁才气手段,俱是上佳。今次陕西用兵,我那里胜败参半,倒是苏修仁颇多胜绩,想来回京之日不会太远。”谢江泊笑道。
“哦?这却头次听说。”
“在陕西时,听说他率军前去平定陇右。那些蕃部先前借着西贼来犯,各怀鬼胎,助纣为孽。苏修仁一去,大小十数战,无一败绩。想来这几日,捷报就要送到。”
“哎。”说起苏博山,朱德胜自然就想起了表弟夏澄,“苏修仁自然是真豪杰。只是可惜了我那表弟……不提也罢。”
“宗廉那里我也要去看看的。不知何时合适?”谢江泊说道。
“现在还在停柩,家里已经上表请官家赐谥,不过听说太后那里没有同意,仍旧交给太常寺定夺。我昨夜去看过,后事算得体面,他家里也撑得住。”说到后面,朱德胜摇了摇头,算是聊以自慰的言语。
谢江泊听了也摇摇头说道:“那便等宫内旨意。”
两人对夏澄的死因都避而不谈,一时有些尴尬。谢江泊用过茶,才说道:“冬日里白事多。明日我还要去焦家吊唁。”
“哦?可是焦氏兄弟中哪位仙游了?”
“焦袆之子焦向南。白发人送黑发人。”谢江泊叹息道。
“正是青壮之年吧?依稀记得焦教授还带这侄儿来过书院。”
“师兄好记心。正是那个少年。”谢江泊点点头,“听说尚不及而立。真是可惜。”
“焦司算接连丢官丧子,只怕心气全失。须得好生调养。”
“养身不如养心。焦司算那里我等是帮不上的。”
“嗯。终须自己正心养气。”朱德胜抚须说道,“上次所说之事,我已有所思虑。”
“哦?愿闻其详。”谢江泊正身说道。
“文澜想要掌枢密怕是不行。”朱德胜摇头。
“那就是去兵部了。”谢江泊点点头,这亦在他料中。
“只怕也不是兵部。范鉴秋原在兵部掌事,如今司马文淳既然离京,用生不如用熟。这次陕西大捷,枢府分润功劳不可避免。”
“师兄所言有理。”谢江泊的眉头皱了起来,又舒缓下去,“若教我做内翰,这却是戳我痛脚了。”
“亦不是内翰。”朱德胜还是摇头。
“那能去哪?”
“三衙,殿前司。”
“转武职?”谢江泊缓缓起身,踱了两步,“这倒真是出人意外。”
【1】即后来所说“向导”。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