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西北

和很多人第一见面,聊起故乡酒泉,他们会瞬间来了劲头:“是不是就是发射卫星的那个地方?”

我便回答:“是,发射卫星的那个叫十号基地,离城区好远呢。”

他们热情不减:“那是不是能看到发射火箭?”

“看不见的,都在戈壁深处,要驱车好远才能到达,而且离很远就不能靠近了,肉眼看顶多像个亮闪闪的针尖。”

他们眼里便少了些期待,又追问道:“那你看过火箭发射吗?”

“我当时还小,记忆中每逢火箭发射,我总在上课,但老师会打开电视,让大家看直播。”

他们眼里的光又暗淡了一些,上半身会向后靠过去,似乎并不想继续火箭这个话题,接下来便是寒暄几句环境,聊聊经济建设,还有不得不聊的牛肉面跟黄河水。

黄土与戈壁

笔者出生在甘肃西北边的一个小城——酒泉,对这个城市最强烈的印象不是发射卫星,而是棕黄色的土地。

那是一种土质非常细腻,酥酥的土,被太阳曝晒过的小土块有一种太阳的味道。大人们诚然是不会吃土块的,但小孩会,一些家里大人忙农活,小孩就放在地埂上,孩子小的时候什么都要放嘴里咬一咬,地埂上除了杂草、虫子,剩下的就是土块了。杂草味道大,虫子抓不住,只有土块安安静静的,还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往往大人们看到的时候,小孩已经吃下去不少了。

不过这样的黄土不多,比起戈壁,这样的土太珍贵了。

出了村子,几步路就到了戈壁,那里的主色调是灰色的,带一点点青,非常多的碎石。戈壁上长一种灰白色、刺很多的植物,当地人管它叫稞稞(方言读作kuō kuo),因为没有叶子,所以没法辨认它们是活的还是死的。

大人们说戈壁上有老鼠,我是没见过,有一种小蜥蜴还是很常见的,下过雨后走几步就能看见一只,约莫半个手掌长,速度很快,而且肤色和戈壁几乎能融为一体,两三米的距离不认真看是分辨不出来的。当地方言管它叫做“蝎(xiē)虎(hū)子”,和壁虎不一样,它不会断尾巴,体型普遍比壁虎大。

戈壁滩上还有很多垃圾,唯一的清洁工就是春天的风。塑料袋这种刮几场风就很少了,偶尔有些挂在稞稞上的,时间一久,也就被风扯碎卷了去,唯有玻璃瓶子会慢慢长进戈壁里,和碎石长在一起。并不是说废弃的玻璃瓶会倾倒在戈壁滩上,而是因为戈壁滩上有很多坟头,下葬、上坟,有些用过的玻璃瓶就被丢在了戈壁滩上。

祭奠

笔者生在农村,长在酒泉城,每年清明都要回农村,同众长辈们开车到戈壁里祭奠先祖,用家乡话说叫做“上坟”。

在老家那片地方,“吴”姓是个大姓,每次清明对我而言最费事的就是认亲戚,就笔者父亲这一门上叔叔伯伯就得认一圈,但父亲总能理清楚辈分,包括很多远房的,多年不见突然上门,父亲也能往上倒几辈人说清楚血缘脉络。

当然最神奇的事情还是找祖坟。

早些年没有公墓,都是找风水先生在戈壁滩上划地,用石头垒一圈高过脚面的矮墙就算是圈好了地界,站在不远处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坟头,很难看出哪个是自家的哪个是别人家的。从戈壁外面走进来就更不容易了,没有路,遍地都是碎石头,再加上清明节阴天多,方位不好辨认,笔者每次上坟都觉得这路没走过,但父亲他们却清楚地知道怎么走。

其实到戈壁滩上祭奠用不了多少时间,时间都花在准备和去的路上了。需要准备的物件很多,笔者年幼不经事,能记住的只有几样。

印象最深的是要烧一锅“奠汤”,要准备鸡蛋、番茄、青菜,讲究的人还要拿淀粉勾芡,一般家里就打上蛋花,番茄青菜切碎放进锅里煮了,出锅前再放点盐和醋之类的调料。依稀记得还要放酒,因为每次洒奠汤的活总是会交给我,奠汤要装进一个瓶子或者小桶里,到坟头要绕着坟头洒一圈,洒奠汤的时候就能闻到浓浓的酒味。大人们洒奠汤会肃穆一些,洒得也很有气势,跨着大步,瓶子摇晃起来,嘴里还要念叨几句诸如先祖保佑一类的话,四五步便洒完一个坟头;小孩洒就是走过场了,两只手抱着瓶子,一路小跑,洒完还要回头看一下自己洒的圆不圆,往往这时候大人就会给小孩教要说什么话,大抵也是求祖先保佑之类的。

烧菜也是必不可少的,每一家子要炒几个菜,数量要凑个双数,炒好后用保温餐盒装好,到坟场里这些菜就要倒在点着的柴火堆上。笔者当时就特想干这个活,因为炒过的菜倒上去的时候,火苗会狠狠往上窜几下,但大人们是不会让孩子们弄这个的。

印象比较深的还有纸钱,现在都是机器里印刷出来的,颜色鲜艳不说,剪裁的也是整整齐齐,一买就是一沓,估计也没人数过那样一沓是多少钱罢,总之烧就完了。我小时候很少见印刷好的纸钱,都是各家各户买来黄纸自己准备,小时候可喜欢弄这个,要买来红色的颜料,取出几副木质拓板,一边蘸着调好的红颜料,一边整整齐齐拓满一大张黄纸。还有些不讲究的人家里,不拓纸,直接把黄纸裁成约莫两掌长的方子,然后正反折一折,折成个令牌模样,也能当作纸钱来烧。

拓板讲究也挺多,不是说请个匠人随便做出来就好了,而是要从和尚那里请,一家请来总会有亲戚朋友家来借,借来借去也就不知道传到谁家了,一家里一年到头也就用个一两回,反复浸泡各种红颜料,但不开裂也不变形,不知道传了几辈人,过了几家门,反正笔者用的时候,拓板把手的位置已经很光滑了,像是被人盘过一样。

纸钱也不光是用来烧的,还要在坟头和碑上用石头压一些纸钱,下一年来,如果压住的纸钱还在,就用新纸钱换下来,旧的放火里烧了去。自家坟场里烧完,还要从正门走出去,院外烧点儿野纸,说是给过路的或是无家可归的“人”。小时候不懂,总是不走正门,因为各家的坟场都是用石头垒起来的,不到小腿一半,刚会走路的小屁孩都能一步跨过去,大人们会呵斥小孩不许“翻墙”,但孩子们翻过去了也就算了,总不能再让翻进去,数落两句,再给孩子们分点纸钱,教孩子们怎么烧。小孩哪管这些,有东西烧着玩自然是开心的。

上坟是个很隆重的活动,比春节更隆重,氛围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亲戚们会齐聚一堂,有时候过年都未必能这么齐整。

听风与银河

酒泉的春天和秋天风很大,不同之处在于,春天的风越吹越暖,而秋天的风越吹越凉。但是,有一年不是这样的,具体哪一年我还真恍惚了,只记得还在上小学,大抵三四年级的样子。只记得是四月份的时候,刚开学不久。

那一天,没有风。

那一天,奶奶去世了。

那一天,是父亲的生日。

姑妈和两个姑姑止不住地哭,不停歇,哭到没有眼泪。

母亲也是止不住的哭,安安静静的哭,亲戚们来探望时还能止住泪水。

父亲没有哭,也许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哭过了,也许是作为唯一的儿子必须坚强,也许是...我这一辈子都体会不到的某种情感。

我也没有哭,看到大家都在哭,我陷入了迷茫,在想我要不要哭?心里很难受,一波一波的,一波一波的压回去,一波一波的又涌上来,再压回去,一波一波的...

最后我还是哭了,哭得很节制。

从奶奶倒地的那天开始,到出殡的清晨,家里来过了非常多的人,见过的没见过的,穷的富的,奶奶家本来不大,里里外外总是塞满了人,现在想起来,我竟记不得爷爷当时的样貌,只记得爷爷就坐在那儿,我和爷爷之间总站着或坐着很多人,让我看不到爷爷的表情。

送奶奶出殡的临晨,空气潮潮的,没有太阳,看什么都是发蓝的。棺木要被抬上车时,天还没有亮,好多人打着手电,姑妈崩溃了,哭着喊着“让我再看妈一眼。”两个姑姑随后也扑了上去,哭着喊着,父亲站在车的那边,没有上去阻拦,我站在车的这边,同我表姐看着两个小表妹,俩小孩都还不懂事,吸溜着鼻涕四处张望着。

许久后才听到父亲的声音:“好了,该走了,天快亮了。”

天麻麻亮,我和父亲站在车斗里,父亲在左边,我在右边,偷偷转头瞄一眼父亲,他抿着嘴,皱着眉头。车缓慢地开着,从主路一路向西,开往城外。途经学校,我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我的同学们,他们也看到了我,三个两个站在那里说着什么,我听不到,耳旁尽是风声,风不大,也不寒冷,但就是只有绵绵的风声,呜呜嘤嘤的。

车开到戈壁的时候天已经亮起来了,太阳也出来了,可没有丝毫暖意,大人们忙活着下葬的事宜,孩子们在不远处跑着玩,小姑站在阳光里并没有去搭把手,因为她刚生完孩子,还在月子里,她婆家人都劝着说别上戈壁滩了,太冷了怕落下病,但劝不住。四月份的戈壁乍一进去并感觉不到冷,风说大不大,但就是能一点点抽丝剥茧一样取走一个人身上的热气,土地又冷又硬,寒气透过鞋底直往脚心里钻,不一会儿就能把脚冻麻了。

小姑也的确落下了病根,不知道她心里有没有后悔过,这种事,对对错错是没法评说的。

当天夜里,大人们升起了火,把扎好的纸人、花圈什么的都落在一起烧了,火苗窜到几米高,我们站在十多步外的地方看着火堆,每个人脸上被火光映得通红,隐约还能听到我大姑在抽泣,火势渐渐小了,我抬头看着天空,看到了我从小到现在见过的最美的夜空,那是一种楔入灵魂的美。

就在这儿,来者缅怀逝者的地方,就在远处,天地相接的地方。

数不尽的星星排成一条宽阔的光带,从大地的那一头,密集成一束,大笔一挥,一道弧线甩到大地的这一头,这是老天爷的墨宝。没有亲眼见过是无法想象那种震撼,将世间所有宝石都汇集也不会有这样的胜景,而这样的胜景,我只看过一次。

仅这一次,我的奶奶,我父亲的母亲,永远的离开了我。

少不经事的我拉着父亲:“爸爸看,银河!”

父亲和母亲都抬头了,估计父亲也是被震撼到了,许久才指着天空告诉我,那里是牛郎星,那里是织女星。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抬着头看着天空,至于哪颗是牛郎星,哪颗又是织女星,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我当时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要永远的离开了,我希望,那是一个星河贯穿天地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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