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世界之都在哪里么?
长安,罗马,君士坦丁堡,巴黎,马德里,伦敦,华盛顿......
历代英雄,楚越周秦唐汉。坏冢颓碑,千古是非不断。便是这一乘谷,也曾怒放京风的文化,被赞誉为极盛的都城......
......然后就空留下断垣残壁,无人追忆。这尘世原不过是一场镜中花,梦中梦罢了。
据守越前一乘谷城的朝仓氏自称是开化天皇的后裔,姓日下部,祖居但马国朝仓地方,因地名而指为氏名。与尾张的织田一样,朝仓原是武卫斯波氏的家臣,应仁大乱后期占据越前,遂成一方诸侯。
越前这个地方,原是斯波手下首席家臣甲斐常治的领地。将军足利义政为了限制三管四职的势力,往往扶植各大门阀内部的不稳因素,借力打力挑动内讧,以此来维持幕府超然的地位。
对付一贯擅长操控幕政的管领斯波氏,足利义政的策略是怂恿新势力甲斐常治跳出来跟主君斯波义敏放对互殴,还时不时以将军身份补几记太平拳,给斯波添堵。
长禄二年(1458年),越前守护斯波义敏与守护代甲斐常治终于撕破了脸,爆发长禄合战。斯波义敏先胜而后败,投奔周防的大内教弘去也,甲斐这边同样两败俱伤。足利将军废黜斯波义敏,指派斯波义廉继任家主。朝仓孝景奉斯波义廉为主君,开始在越前扩张势力范围。
应仁之乱当中,朝仓孝景追随斯波义廉参阵西军,斯波义敏自然立足东军。斯波义廉明面上是西军的方面大将,实际上完全仰仗朝仓孝景的武勇。战乱初起,东军组织了一群足轻队伍由骨皮道贤带领在敌方的地面上展开破袭行动,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严重干扰了西军的粮草供给。朝仓孝景出面剿杀,成功讨取骨皮道贤首级,一时声名大噪,风头无两。
文明元年(1469年),周防大内上洛参战,西军有此强兵支援,攻势如潮。东军左支右拙,尽显颓势。支持东军的将军足利义政以及政所执事伊势贞亲为了打开局面,着力拉拢朝仓孝景:只要你承诺,我就敢当真。
朝仓孝景一面骑墙两可,一面吊着幕府不给个准信,最末来了个狮子大开口,索要越前守护。当时守护还是东军的斯波义敏,足利义政权衡了一下,于文明三年(1471年)毅然卖掉猪队友斯波,允诺朝仓为越前守护。幕府这么敢给,朝仓孝景喜出望外,当即谒见将军,誓师倒戈。
朝仓原是卑微之人,比不得四世三公的斯波一族,然而如今却翻身爬到主君之上,实现下剋上的大变局,不得不说他生逢其时。这世上的过客啊,求一个苟活便用掉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有人生来是骡马,有人恰恰在罗马。
朝仓孝景击破甲斐,平定越前,自此便改变应仁战乱的潮流走向,东军逐渐确立优势,直至取得最终胜利。朝仓的倒戈,成为应仁之乱的转折点。
朝仓孝景奠定了越前一乘谷的百年兴盛,被后人誉为一代英主。为了区分后来另一位同名的家主,通常借其法名称呼为英林孝景。这位英林孝景纵横越前时,颇有后世织田信长破除陈规,鼎革旧制的风采,每每肆意横夺公家、寺社名下的庄园领地自行分配,京都的公卿僧侣为此诅咒他是“天下第一的极恶之人”,倒是与信长“第六天魔王”的称谓相比不遑多让。
孝景死后,嫡子朝仓氏景继位。当时同为东军的斯波义敏及其子义宽提起诉讼,试图夺回越前守护的职位。朝仓氏景索性拥立旧主斯波义廉之子斯波义俊为将军家的鞍谷公方,凭此大义名分断绝了斯波义宽的痴心妄想。斯波义宽武力上无能为力,道义上又略逊一筹,从此便失掉了对越前的宣称。北国越前终成朝仓一族之禁脔。
朝仓孝景之后,一乘谷迭经氏景、贞景、孝景、义景,前后五代人,几乎可以借朝仓宗滴一人一以贯之。有宗滴在,一乘谷城西北起高楼,朱甍照城郭。宗滴一去,朝仓氏辄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说起来兴衰往复,见过烈火烹油,亦见到落花流水,仿佛我们这一辈人,什么样的热闹,什么样的冷清,全然收束眼底。世间悲欢,均已阅尽,此番滋味,竟无语凝噎。
朝仓宗滴出生于文明九年(1477年),原名教景,是越前一乘谷开辟之祖孝景第八个子嗣,朝仓氏景的幺弟。教景出家以后法名“照叶宗滴”,遂以此名号播动天下。宗滴作为一门重臣替朝仓氏东征西讨,出阵十余次,略无败绩,几乎以一人之力成就锦绣江山。
文龟三年敦贺郡司朝仓景丰筹划反乱,景丰的妹妹嫁给了宗滴,两家关系匪浅,是以联络宗滴共同举兵。朝仓宗滴思虑再三,将谋反一事全盘告发给了家主贞景。大舅子景丰被迫自杀,宗滴继承敦贺郡司,接管了越前的军务。
宽正六年(1465年),净土真宗本愿寺遭到旧佛教驱逐,北上越前传教。长享二年(1488年),加贺国一向一揆,守护富樫政亲兵败,加贺变成一向宗掌权话事的百姓之国。
永正三年(1506年),一向宗的本泉寺莲悟广发檄文,号召征讨越中和能登。一揆众高举“进者极乐世界,退者无间地狱”的旗号意欲构建人间佛界,地上天国,在信仰驱使之下虽百死而不悔,千万人吾往矣。能登的畠山义统迅速被淹没于一向一揆的汪洋大海。越中的神保庆宗向越后长尾能景求援,般若野一战长尾大败,越中也成了一向宗的势力范围。
几乎同一时期,列国一向门徒侵入越前,联合昔日甲斐氏的牢人众(主家灭亡或离开主家的流浪武士)蜂拥而起,号称三十万,有如滚滚江水,势不可挡。朝仓方面以宗滴为总大将,兵力在八千或一万六左右,与一向门徒相比,稀疏几如衰草朽木,不堪一击。
朝仓宗滴情知正面抗衡绝无胜算,当即退兵至九头龙川南岸,隔河列阵,凭借天堑阻击一揆势力。九头龙川是越前第一大河,水流湍急,急切难渡。一向一揆人虽众多,却也只能望河兴叹,在几处渡口浅滩与朝仓的军兵展开对攻。
一揆众无从发挥人数优势,只能指望少数将领的武勇。结果连番一骑打,一向宗的牢人不敌朝仓家武士技艺精湛,接连落马败阵,一时士气顿挫,不复初起时的一鼓作气。朝仓宗滴眼见敌方动摇,当即决定于夜半时分强渡九头龙川,先发奇袭。
浊波洋洋兮凝晓雾,公无渡河兮公苦渡。风号水激兮呼不闻,提壶看入兮中流去。
浪摆衣裳兮随步没,沉尸深入兮蛟螭窟。蛟螭尽醉兮君血干,推出黄沙兮泛君骨。
朝仓的部队以决死的勇气一举渡过九头龙川,马踏一向一揆。众多本愿寺门徒原本就因为战事不利而心怀沮丧,骤然遇袭瞬间化作鸟雀散,风云灭。朝仓追亡逐北,将一向宗的势力逐出越前,宗滴以少胜多,威名于是响彻北陆。
九头龙川战后,朝仓氏拆毁越前份属本愿寺派别的吉崎御坊以及其他诸多寺院,没收寺社领地,将异教徒全部追放他国。一向一揆自此囿于一隅,被分割成北陆和京畿两处,无法相互呼应,聚啸中原。从这一点来说,九头龙川大概可以比作古日本的图尔战役,而朝仓宗滴或可比作东方的铁锤查理。
永正十四年(1517年),朝仓受幕府之命出兵若狭、丹后,帮援守护武田氏镇压叛乱。大永五年(1525年),朝仓介入近江国浅井、六角两家的争斗,协助浅井亮政达成与六角的调停。浅井亮政心怀感激,从而与朝仓氏实现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两家成为真正的战略伙伴和志同道合者。
大永七年(1527),朝仓受将军足利义晴和管领细川高国邀请,派兵上洛,击破占据京都的细川晴元、三好元长。连年征讨,代表越前披坚执锐,鏖战沙场者唯有朝仓宗滴一人而已。
起初,或许只是对宗滴本人才干忠心的肯定,将军意气吞蛮荒,欲入凉州倾马乳。而且朝仓才从陪臣的地位跃升至幕府柱石,一心只想着要在天下人面前露脸争光,布武八方。是以京都有命饮之如饴,甘心做幕府的鹰爪四面出兵,化身作室町的宪兵部队。
到得后来,朝仓家主与京都那撮腐朽灭裂的公卿幕士接触得多了,越发沾染上浮华的富贵气。家主安坐一乘谷城,鹰狩茶饮,风雅得不得了。沙场征战苦,托付老将军,岂不美哉。
弘治元年(1555年),朝仓宗滴应上杉谦信邀请出兵加贺,战阵之中重病不起。引兵返回一乘谷,宗滴以七十九岁高龄病故。此时距离朝仓家灭亡只有短短十八年的光景。
朝仓宗滴晚年的时候,曾经出阵美浓,与尾张的织田信秀联手对阵斋藤道三。传说宗滴后来留下话,预言说假以时日必能见到信长的崛起。宗滴临死时,织田信长还在焦头烂额收拾尾张境内此起彼伏的各种叛乱。时人听闻宗滴的言语,想必只会付之一笑。谁又能想得到短短五年之后桶狭间的风雨飘零。
宗滴病逝,在位已是朝仓家的末代家主朝仓义景。朝仓义景的父亲与之前英林孝景同名,也叫做孝景。通常将后一位借用法名而称呼为宗淳孝景,以兹区别。宗淳孝景主持越前三十六年,是朝仓氏如日中天的最盛期。
当是之时,越前朝仓奉幕府之令四面出击,势力影响不断扩大,与京都的联系也越发紧密。应仁以后幕府日见动荡,诸多公卿文士多有避难越前,求一偏安。受此影响,一乘谷城的京风文化烂熟好比樱桃蒸鸭,青山楼外楼,歌舞几时休。
四境糜烂,海内沸腾,唯有越前一地河清水晏,大国盛世。四方民众无不赞叹,越前实在是被朝仓保护得太好了,都忘记这世界原是个弱肉强食的黑暗森林。
等到宗淳孝景和朝仓宗滴先后谢世,在呵护溺爱中长大的朝仓义景君临铁王座,身后那一抹绚丽的斜阳仿佛旧日美好时光的徐徐辉映,渐渐失掉了色彩。连阳光都变得冷冽起来。
朝仓义景继位,身边充斥阿谀奉承,嗜好京风之人,专欲叼取飞盘以作粉饰,素以驱逐正直视为能事。依照这些人的说法,越前的经济飞速增长,社会转型与政治道路的稳定性形成惊世的契合。长此以往,赶因(幡)超美(浓),小康大同全不在话下。加之老一辈先行者宗滴的武威尚存,列国皆忌惮朝仓武士九头龙川战役当中血染的风采。
大国越前,一往无前。
永禄八年(1565年)松永久秀与三好三人众合谋弑杀将军足利义辉。义辉的弟弟足利义昭在赤胆忠心的幕臣护拥下逃奔越前,寻求朝仓氏的保护。左右劝说朝仓义景,横大湖之北,合北境之地,收英雄之才,拥百万之众,迎将军于近江,复宗庙于洛邑,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朝仓义景无心掺和京都的乱局,不肯听从。
不久织田信长迎立足利义昭,击破江南六角,大军上洛,居然翦除叛逆,廓清寰宇,达成扶既倒、挽狂澜的大功绩。信长志满意得,以将军名义传书列国,邀请各位诸侯晋京商讨国是。自然,是要在以织田氏为核心之国际战略格局大框架体系内实现资源重组,利益均沾。
朝仓义景对信长的提议嗤之以鼻。我族世据北地,应天顺民,万国来朝,万民来归。织田算是个什么身份,不过是家臣的家臣,卑微到地底的暴发户家族,有什么资格来指挥世代公辅的越前朝仓。
仔细论起来,朝仓自己原也不过是斯波家臣的出身,应仁以后才逐渐发迹。自古那有根底的老克勒往往知进退,晓事理。每每倒是那些新贵偏爱说些空有五官,毫无三观的言语,给自己招灾惹祸。
永禄十三年(1570年),织田信长率兵经若狭侵入越前,攻打朝仓一方的手筒山城和金崎城。自从斯波时代以来一直保持友好关系的越前朝仓与尾张织田彻底撕破了脸。
解决政治博弈的手段原本很多,真理却只在大炮射程之内存在。征伐朝仓开启了织田信长生涯当中最为艰难的一段岁月时光。
(第九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