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作业道两边是油汪汪成片的山野菜,李老蔫鸟悄儿地进来,瘦小的身子尽量地蜷缩着,他不希望被别人看到。不远处有几个薅菜的女人还是看到了他,瞄着他就嘎嘎乐着和他打招呼。李老蔫把背着的手抬起来,正了正那顶与赵本山同款的蓝布帽,稍稍直了直身体,绷着一副不屑于与她们说话的脸子,嗯嗯啊啊地,脚底下倒腾得更快了。
李老蔫一直是一个很自信的庄稼汉,看上去蔫了吧叽不爱显山露水,得了这么个老蔫的外号,但村里人都知道,他是哑巴吃豆心里有数。他爷爷种地,他爸爸种地,到了他这辈儿,还是一年四季摸爬在禾苗和棒子堆里。他六十八岁了,吃得下睡得着排得出,自觉身子骨经过多年摔打,结实得三两年是散不了架。
当年分承包地时,李老蔫抓阄抓到了这2亩一等好地,多年来一直在里面种玉米,每年刨去成本,收入不到三千元钱。现在这地不一样了。李老蔫看这一地的龙须菜和大叶芹,还有那一排排刚刚培育出土的刺五加和刺嫩芽的小苗,心思愈发复杂地捋不出个头绪。这使他不知究竟该如何显示脸上的表情。他觉得自己的脸很僵化,像戴了一具自己无法看清又难以摘下的面具。他觉得自己面部的肌肉按捺不住地在一跳一跳。
菜畦的边上已立起一排排大棚的骨架,李老蔫觉得它们排在那,就像村主任站在眼前似的,严肃的带点霸道,让自己有些压抑。去年底,儿子李强打工回来,年还没有过完,路上还零星着一踩咯吱咯吱直响的碎冰碴儿,就有两个人来到李老蔫的家。
这俩人一个是村主任,另一个是位细皮嫩肉的小女子。村主任姓肖,连着干了两届,四十多岁的年纪,说话瓮声瓮气,见了李老蔫的面就说:爷们啊,有好事了。这是县里来的技术员,来帮咱们村里搞特色致富项目。接着把那个小女子引荐给李老蔫:这是小孙,人家农大出来的,可是专家呀。
那个小女子就过来和李老蔫握手。李老蔫不由自主地伸出自己的手,粗糙的手指刚一碰到女技术员的手,浑身马上不自在:就这手,还来乡下帮我们致富?细细滑滑的,一篮子玉米都提不动。李老蔫僵直着手指,怕把人家的手给握坏了。
李老蔫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却有一张晒不黑的白面皮,两只小眼睛也总是叽哩咕噜地直转转,有人说他的两只眼珠转起来是活脱脱的小耗子,里面的内容除了狡猾还是狡猾。
说李老蔫狡猾,并没有埋汰他,而是在服他能算计。李老蔫年年卖粮,总能比别人多卖出点钱。别人以为他卖得便宜时,他却自有主张,看似价格不高,但没过冬的玉米水份大,一斤多一点重量,这个价实际也上去了。有人等到春天价涨一些再卖,可是弄不好潮了霉了,价反倒下来了。
不知何时,手被女技术员放下了,李老蔫察觉到手被放下那一刻,倒觉得平常不在意的一只手不知放到哪里才得劲。他的个头本就矮小,这一刻,在鲜亮的女技术员和一身威风的村主任面前,他就不像对着种地的同行们那样自信了。他的声音像没过脑子、顺嘴跑舌头溜达出来的:那是什么致富项目,咱这老百姓能整明白么?
村主任就说了,人家早就研究得妥妥的,只不过是下来推广一下。说着话,一行人进屋,李老蔫的老伴正躺在炕上看电视,忙起来摁了开关,起身下地,把客人们让到炕沿边上坐下。
李老蔫的儿子李强和儿媳妇巧玲也都凑了过来,听着村主任、技术员和李老蔫在这说特色致富项目。听了一会儿,李强明白了咋回事,他有些兴奋,说这可是天上要往下掉馅饼了,有人指点,还有乡和村里的扶助,这要鼓捣成,守着自己家这嘎达菜地就赚钱,我们可就有指望了。
村主任老肖对李强说,我其实就是来找你的,你爸岁数大了,你妈又病病秧秧的,你要是把这个弄好喽,一年四季有钱賺,还能把家也照顾了。
巧玲听着,也兴奋起来,两个脸蛋红的像能沾下色来,连声附和说,李强要不出去打工,那可好,种大地都累死了,打除草剂那会儿,我背着喷雾器从天不亮哧哧到日头落山,回家胳膊都肿得抬不起来,踢里蹚踉的从春到秋,算算账也剩不下几个钱。
李老蔫见他们都开始掺和,瞅着村主任说话,心里有些不高兴,脸也阴得要挤出水来。他是一家之主,钱他管着,老婆孩子都听他的。可这时他们好像并没有看他的脸色,只对那个什么狗屁项目来了劲。他轻咳一声,对老肖说,主任啊,这是大事,得容空,咋也得好好合计合计。
老肖说,村委会商量过了,觉得你摆弄地有一套,李强呢又高中毕业,你们家搞这个手拿把掐。村里就是想让你们先来试试,弄好了,让村里人看看,带起更多的人也来搞栽植,形成规模了,这不就成了咱村的特色致富项目?
老肖接着又把目光投向李强:现在的人生活条件好了,开始讲究绿色生态。过年过节,这山野菜不管什么价,都有销路,企事业单位搞福利,老百姓走人情送礼,都把这个当宝贝似的,摆得上台面,拿得出手。反正这是个好事,要有先弄的打个样,走通了这条道,你们年轻的也不用东跑西跑打工去了。
李老蔫把小眼睛瞪得溜圆,直盯儿子,用眼神制止他不让他多说话。李老蔫对老肖说,这事先缓缓。我只信肯下力就穷不着,种玉米不也一样赚钱么。巧玲在旁边接着说,爸的话不错,可是我们那钱是咋挣的?受了多少累?以后你年岁大了,根本干不动。
村主任说,虽然这事是村委会商量过的,但也要尊重你们的意见。行就试试,不行我们再合计。
晚上,李老蔫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李强说起栽植山野菜,神采飞扬的,巧玲与他一唱一和,就连那个齁喽气喘在李老蔫面前从没主见的老婆子也站在儿子那边,说这事值得试试。
李老蔫把饭碗往桌上一墩,用从没有过的高调门说,自古至今,听谁说过山上那玩意儿能栽到菜园子里?就说那刺五加,多少人撸了籽回来,种了一茬又一茬,谁家的出过一棵苗?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儿。吃露水的,你偏要让它喝井水,这事不贴边儿,你们少起哄。
老婆子和巧玲不吱声了,儿子笑呵呵地回应李老蔫:爸,现在的农业技术多先进?只要是有市场的东西,就有人搞开发研究。你说那个种刺五加不出苗,是不会弄呗。咱现在搞这个,不是有技术员嘛。这山野菜多时兴,你看五一长假那些来乡下旅游的城里人,哪个不是专拣着山菜吃?四五十的一盘菜,几筷头子没了,还不是照样有人肯掏钱?这要是鼓捣成,秋冬季也有山菜卖,咱们就不用种半年地猫半年冬,忙时累死,闲时闲死。再说你马上七十了,也不能再包地去,也该轻省轻省,养养自己。
李老蔫觉得自己是个有能力的人,在家中有着显要的位置,这个位置是自己挣来的,不是别人给的。现在儿子虽说也结婚生子,毕竟这些年除了读书,就是在外打工,说到底,他能明白多少农村的事,家中还不是要指望自己?
李老蔫是家里的顶梁柱,说起话来自然底气十足,多少年来,习惯了老婆孩子对自己的尊重。可是现在,他眼见着儿子儿媳还有老婆子一副要挣脱他的架势,便拿出当家人说一不二的派头:
“咱们家祖祖辈辈都是靠种田吃饭,正经八本的庄稼人。我这么和你们说吧,咱就说种玉米,遇上不好不坏的年景,种玉米一亩地也能打近两千斤,一斤卖一元钱左右,如果包上六十亩地,毛利就是十万出头,刨去租地费用和种子化肥农忙时雇的人工,折算完,一年也能剩下四五万。”
“一个庄户人家,粮不买菜不买,每年能有个四五万的进项,再加上你外出打工挣的,这日子有啥不知足,还折腾啥?”
巧玲放下手里的碗,有些激动地对李老蔫说:爸你算这算那,你咋不算算咱包地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种地那会,妈恨不得鸡叫头遍就起来给咱们做饭,咱们每天到地头不是垅沟垅台都分不清?打除草剂,那药掺上水,喷雾器上身就是七八十斤,披星戴月的,一背就是十天半个月;夏天可算得闲了,你还要去山上割槐树条编帘子预备圈玉米。那槐树林在陡棱子上,你要费多少劲才能弄回来?到了秋天,更是累得死去活来,几万斤玉米脱窝,天天干到半夜,玉米进仓了,还要上下倒仓。人家种粮大户用机器,我们家图省钱可着家里这几个人造,反正再往后,这活我是干不动了。
李强听着媳妇的话,装做扒拉饭,低下头;巧玲说完,把脸转过去,冲着夹了一筷头子白菜片在嘴中咀嚼的婆婆,娘俩会意地笑笑。
听了儿媳妇的话,看他们的神态,李老蔫的心油然地沉重起来。他忽然想起那个词,叫什么来着?下岗,对,是叫下岗。自己要被家人下岗了,自己在家中的位置没了。想到这,他忽然有了一点愤怒。他隐隐觉得这山野菜是一头怪兽,怪兽要闯进家来,要击碎家里惯有的宁静和祥和了。
李老蔫心里忽然有了对村主任的不满。村里这么多人,为啥让我家先起头?这个老肖平常人不错,可这事办得有点膈应人。
李老蔫从未像今天这样,稀里糊涂地扒拉完几口饭,推开碗筷出了门来。地上已铺满了夜色,细碎的冰碴上有点点亮光。他不知该到哪里去。他觉得心被两块巨大的磨盘挤压着。
忽然之间,老婆不像自己的老婆了,儿子也不像自己的儿子了。他悲伤地觉得自己处在某种阴影的笼罩之中,而且这阴影还要向他不断地扩大和逼近。
是自己老了,还是儿子外出几年认为自己翅膀硬了?他在这山窝窝里生活了一辈子,认准了种田人土里刨食,想过好日子,就要下死力地干。而别的本事没有,种地的那一套他是烂熟于心。
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从没听说弄几把山野菜能发家致富。那个东西不过是春荒时找补的一种野菜,还真能把它当作一种营生?
第二天早上,儿子又和李老蔫说,爸,这栽植山野菜真是个好事,咱们就试试呗!反正投入也不算多,露地和大棚轮作,先在露地鼓捣,行了再建大棚都不迟。赶紧应下村主任吧,省得他为难,还要再找别人去。
接着李强又笑嘻嘻地对李老蔫说,爸,你要信不过我,咱俩嘎点啥吧?
李老蔫看着儿子那张笑眯眯的脸,心里的火下去一点。这小子心气正盛,强拦是不行了。不撞南墙不回头,让他碰碰硬自己就知道回来了。他板着脸说:想和我打赌,还嘎点啥,没大没小的。一家人,谁输谁赢不都是狗皮帽子,哪有个反正。说着话,一撅嗒走了。
没有强烈反对就是默许吧。李强抬脚去找村主任,这事就定下了。
天刚开化,李强和巧玲就按技术员的要求开始忙开了。从山上弄一些山皮子土掺和到菜地,培出了方方正正的一个个菜畦。他们一边干一边在心里嘀咕,这山野菜还真邪性,沾不得农家肥,只认腐殖土。或许过几年熟悉熟悉就好了,就能习惯农家肥了?
李老蔫的心里还在顽强地拒绝着,但他发现自己顽强的拒绝里也有一丝丝漏洞,是隐隐约约希望儿子能够成功吧。李老蔫被这矛盾裹挟着,心里的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
李老蔫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赞成,但儿子要做的事,他不能死扛着。他还是从积蓄中拿出一万元钱给了儿子。儿子说,你能帮我就帮点,不帮你就管理咱家那几亩山坡子地。只要你和我妈好好的,就是给家里赚钱了。
李老蔫想这个龟儿子说得也有点道理。现如今去医院,钱串子就是倒过来向下,哗哗地淌,眨眼的工夫,手里这点钱就没了,就又是个穷光蛋了。李老蔫在心里抗拒着儿子,却也没有出去包地。
儿子和儿媳加上老婆子,那三个人打了鸡血一条心。菜畦被他们拍打得细细碎碎,如面包似的松软,然后开始下种培育。两个人不停地和那个女技术员通电话,细皮嫩肉的小女子也不时地过来,走走瞧瞧,和李强巧玲不停地交待着什么。
转眼,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李老蔫往家里收完庄稼,李强的山野菜已经热热闹闹欢欢实实。家里这几天的餐桌上总有这翠绿的色儿,李老蔫虽面无表情,可筷头不争气,总往那个菜盘里伸。昨天晚上娘仨在一起嘀嘀咕咕,说是这茬试验田里的菜可以上市了,这不,雇了几个半老徐娘在帮着拔菜,听儿子说孙技术员已帮他联系了几个买家,菜备齐捆好就可以装车运走。
李老蔫在大棚里转了一圈,心里有几丝好奇,也有几许担心。就这些玩艺,顶不了饱,耐不了饥,能拿它换回真金白银?李老蔫走出大棚,独自向村边走去。
已是深秋,家家的门前不是堆着稻草,就是杵着大大小小的玉米仓,里面黄澄澄的玉米像小太阳,照着李老蔫的心暖洋洋。这是他喜欢的颜色,爱看的景观。那些年的秋天,他家的院里院外玉米如一座座小山,他沉醉在这一座座小山前,苦和累早被他扔在脑后。
农家院里,到了秋天空落落的,那日子过得什么意思?现在自己收的玉米,一个仓子就满了,那一座座玉米小山没有了,他的魂也跟着没了似的。他觉得自己轻得像一片树叶样随风飘荡。
刚走出不远,恰好碰到村主任。村主任高门大嗓地喊他,爷们儿,我正要找你。说着话,几大步到了李老蔫的面前。李老蔫抬起他那细瘦的胳膊,扬了扬,又掀起上唇,嗫嚅出村长两个字,算是和他打了招呼。他不习惯叫村主任,他觉得村长这个称呼更显得官大。
李老蔫可是老实巴交一辈子,从来不肯和人作对。他对村主任有些不满,也只在心里。他埋怨村主任当了他的家,几句话就把他家原有的生活秩序打乱了。可是见了村主任,他还是胆怯的恭恭敬敬。
村主任对他说,李强去县里你知道吧?刚才他打电话来,说县电视台要采访他,问我说点什么好,我告诉他你就有什么说什么,咱们也是刚起步,就唠唠体会,可不能吹牛。他要是回来晚了,你别着急,你也别忘了早点回家看电视啊。
村主任嘱咐完,大步流星地走了,剩下一个李老蔫,木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儿子要上电视,还采访?不会是他种的菜真卖出钱了?李老蔫一时有点高兴,但随即又有了担忧。龟儿子不会嘴上没把门的,说出我不让他种菜的事来吧?那样岂不毁了我一世英名,老脸可就丢尽了,还怎么在乡邻面前当庄稼把式中的权威人士?
李老蔫又向村口走了几步,他看不清那条响水河的模样,但能清楚地听到潺潺的流水声。他止住了脚步,调头回家。
李强上电视了,对着县电视台记者,李强说了许多话,但李老蔫听进去的只有这几句:我搞山野菜人工栽培,获得初步成功,这是许多人帮助的结果,我也要感谢我的老爸,他也给了我支持。
李强还没有回来,老婆子和巧玲在电视机前哈哈笑着说着话。巧玲说这一茬菜就能挣到近两万,那大棚里春节再下来一茬,那时的菜价还贵,就不止两万元了。老婆子说,你还没算进去那时才能下来的第一茬刺五加和刺嫩芽呢,加在一起,可比种一年玉米强多了。
李老蔫听了这些话,一声不吭。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根瘦弱的小腊木杆,虽坚硬却成不了材,而儿子,已然成了一棵大沙松。这个一家之主,已在无形中完成了交接,他,是真的应该下岗了。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