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崔笙已经是黑夜，那天没有风，月亮却出奇的亮。

　　“但是再亮的月亮，也比不过路灯，这很可怕。”安君说。

　　我说，是啊，崔笙的外婆真可怜。

　　安君听到我说的话，转头盯着我说：“人一定得自私一点，才能过的不那么可怜。”

　　安君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便重重点头，很赞同安君。“安君，你真像一个哲学家。”

　　安君说：“哲学家都是生活逼出来的傻子。”安君的眼睛在路灯下闪烁着，“当然也有一些人一点儿都不疼，但躺在地上装疼。你懂的吧。”

　　嗨，我当然懂。

　　“如果这时候有一匹马就好了。”安君伸展身体，张开双臂说。我明白安君的意思，如果有一匹马，我们就能骑在马上飞翔，追赶上那只独自在大海里畅游的五十二赫兹的爱丽丝。

　　新年就像是一场魔咒，让人有一种彷徨无力的感觉。学校的校门上写着大大的“元旦快乐”，鲜红鲜红的。

　　安君叼着烟，两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吊儿郎当的说：“这俩红灯笼就像是沾血的卫生巾。”我觉得很不好笑，但崔笙却哈哈大笑。

　　元旦之后，班主任好长时间都没有来上课。结合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才觉得，在夜市碰到班主任与其说是一种缘分，还不如说是冥冥中的一种警示。但究竟警示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班主任直等快到放假的时候才出现，带着一脸的抓痕。安君最快得到了消息，班主任脸上的抓痕是媳妇抓的，因为班主任出轨了。

　　班主任出轨的对象是李晶，一个高挑细腻的女孩。坐在第三排，人长得很好看，会拉小提琴。

　　安君知道这个消息之后雀跃不已，感叹世间还是有真情在的。

　　“真是看不出来，班主任是个真爷们儿。”安君评价班主任。

　　崔笙不相信班主任会出轨：“他不是那样的人。”

　　班主任回来之后，没怎么上课，只是前后转了转。放年假那天，大家进行大扫除，学校里面热火朝天，让我想起了农业学大寨。安君说我这个评论很贴切。再上两节课就放假了，真是痛苦，安君慰天长叹起来。安君说她不喜欢放假，放假让人觉得孤单，虽然平时也很孤单。临近最后一节课，快下课的时候，班主任鲜衣怒马进了教室，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当时班里面很乱，大家都在议论春节要玩的内容。

　　班主任走到讲台前，略带腼腆的笑笑，说：“大家好，我有些话想和大家说。”说完这话之后，班主任左右看了看，所有人变得安静下来。

　　班主任说：“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很难过。”说到这里，班主任低下头，沉默着，那一刻整个教室的空气瞬间凝固，憋的人心口难受。过了好一会儿，班主任才再次抬起头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你们已经高三，再过半年，你们将要面对新的开始。这种开始不一定是大学，但是对你们而言，一定是新的。”

　　”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做了一个决定，至今让我后悔万分。我放弃了很多，理想还有别的一些，但是最让我后悔的，是一个女孩子，她跨过荒野的泥泞来找我，然后站在梧桐树下看着我离开。在那一刻，我能感受到那个女孩的悲呛。到现在我都忘不了那种感觉，她站在梧桐树下，那么大一片地方，就只有那么一颗树，其余的什么都没有。那就站在那棵树下，眼巴巴的看着我离开那里，她知道我永远不会回去了。后来那个女孩嫁了人，本来我以为时间总会磨平一切，可我错了。我常常在夜里醒来，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永远是那个场景。雨后空气很干净，她穿着布裙子，裙摆上全是泥泞，她一手扶着那棵还没长大的梧桐树。梧桐树的叶子绿油油的，仿佛那绿色要滴下来一样，就像她的悲伤一样。我没有亲她，也没有拉她的手，就那么头也不回的走了。”班主任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如果放到现在，我会放弃所有的东西，陪她站在那里，哪儿都不去。”

　　班主任说完这些，又站了一会儿，眼神平静，然后默默走了出去。教室里沉寂的可怕，除了窗外的风，什么声音都没有，七十多人就这么一点声音都没有。过了许久，安君咳嗽了一声，鼓起了掌。只有她一个人鼓掌，随着下课铃声响起，大家收拾东西稀里哗啦的离开。

　　班主任姓名我已经记不住了，只记得是教历史的，我问一个远在苏州的同学，那个同学说也想不起来名字，只记得长得像阿甘。

　　班主任走后吗，班长说班主任被调到下面一个乡镇的学校去了，末了这个班长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总结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也没脸在这里呆了。”说这话的时候，班长面无表情。

　　过完春节回来，我们听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班主任在教职工宿舍里面割腕自杀了。许多年之后，还是那个班长描述了他见到的场面，班主任两个手臂上都割了口子，从手腕一直割到臂弯，又深又长，血皮筋骨都翻了出来，很是骇人。我无法想象，班主任是怎么忍受这种苦痛的。宿舍里喷的都是血，连天花板上都是，一大片一大片，就像是盛放的花朵。年假放了十天，班主任尸体就在宿舍里面呆了十天，在那个地方，一个人度过了千禧年的春节。

　　警察勘察了现场，很明显是自杀，割腕的美工刀都在床头柜放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把尸体一包抬上了车，然后呜哇呜哇的走了。这件事情在学校里成了诡谈，出了很多版本，但如同其他很多故事一样，很快就被人们遗忘在某个角落里。

　　安君听到班主任自杀的消息，突然有些伤感：“唉，怎么样不能活下来，一定要死吗？”

　　故事究竟是故事，没有人知道真相。后来我到上海出差，遇到了那个会拉小提琴的李晶。那时候的李晶已嫁为人妇，还生了两个孩子。

　　见到李晶纯属偶然。项目方老吴知道了我的家乡，很是高兴，说她老婆也是我们那的。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老吴就把他老婆带上了，老五的老婆就是李晶。李晶穿着得体的裙装，明亮耀眼。大家见了面都很高兴，三个人喝了两瓶红酒，谈了很多往事。后来老吴去厕所，李晶问我安君的消息，我说失去联系了。李晶在那家西餐厅拍着桌子说真是可惜：“你知道吗，我特别佩服安君。我觉得女人就该那么活，轰轰烈烈的才有意思。哎，你说，这个世界凭什么是你们男人说了算啊？”

　　李晶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有点儿不舒服，心想你根本就不了解安君。

　　李晶明显觉察出来我神情不对，她意会到了另外一件事情。她垂了眼睑说：“我最对不起的就是班主任，他是个好男人。静吾，实话跟你说吧，我勾引过班主任好多回，我衣服都脱光了他硬是不为所动。不光不为所动，还教育我说你年纪还小，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等考上了大学，什么样的好男人没有？说完话把衣服给我披上就走了。嗨，你还教育我？我心想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傻逼男人，别的男人看我脱衣服早就扑上来了。这个老家伙真是让我太失望了。我吧，别的本事没有，就有一股子劲儿。行，你无动于衷是吧，我还真就跟你来劲儿了，我泼你一身脏水，看你到时候还怎么办。我给他媳妇打电话，说我看到你男人和女学生瞎搞，他们天天在一块儿睡。连地址时间都说了。打完电话，我就约班主任，说我在悦来旅馆等他。你知道悦来吧，就咱们学校门口哪条路往南，一个特别小的小旅馆。他在电话里说不去。我就威胁他，你要是不来的话我就割腕自杀，到时候我死了都是你的责任。你知道他那个人心软，就你和安君那个事儿，影响多大啊，你俩肯定得被开除。他要是不心软，他能给你和安君求情？来，来，喝一杯，我越说越兴奋。”

　　“他媳妇就是一个农村妇女，能知道什么？带着她兄弟爹妈都来了，棍棍棒棒的，真吓人。就在元旦联欢晚会那晚。门咣当一声被踹开了，他正坐在床前跟我讲道理，说李晶，你现在还年轻，不能因为这么一件事儿就放弃自己。哈哈，我放弃自己，我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自己好嘛？我就想和你睡个觉，有什么呀，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我，你为人师表的像话吗，太他妈的伤人了。门被踹开的时候，我正搂着他的脖子把他往床上拽，你不知道啊，他吓得脸都白了，一直解释，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他死的时候孩子才十一岁，你说这种男人，没点担当。哈哈，不说了，太痛快了，来，再喝一个……”

　　唉，怎么说呢。那时候安君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看着照耀在雨中的上海，灯光璀璨夺目，心中却翻江倒海。老吴走过来，问我们聊什么这么开心，李晶说，想起了高中时候的班主任。

　　“那你们一定有不少美好的回忆。”

　　那天的雨越下越大，我送他们出了酒店，看着车窗内笑吟吟的眼神，我心绪实在无法描述。随行的同事知道项目方的老婆是我高中同学，高兴坏了，问我什么时候能签协议。

　　“我签你姥姥。”

　　他从没见过我发这么大脾气，顿时目瞪口呆，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