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得不有所记忆有所遗忘,这是你活在世间唯一的方式。
傍晚的时候,我背着柴走进院子。从入秋以来,暴雨下过几次了,再不趁着晴天收点柴火,树叶就烂在泥里了,北方的冬天不好过,要是没有柴火,彻骨的寒冷会让你无处躲藏。
我沉重地走到墙角,这里已经有半身高的柴火了,再加上背上的,今年冬天我可以安心地烤着炉火倚着窗看大雪了。初夏酿的青梅酒要开封了,心里舒舒服服地吁了一口气。我把背上的柴往上一顿,想趁力脱下麻绳,忽然背上一阵疼痛,我仿佛听到了皮肤被撕裂的声音。我急急地扯下麻绳,试图用手试探后背,可是没有触到疼痛的边缘,后背弯弯曲曲地仿佛蚯蚓行走,我指尖感到了冰凉。我知道自己划伤了。
那棵树长得笔直挺拔。我一看就爱上了它。我见过它春天在阳光下摇曳自己的叶子,也曾在夏日感受过它的清凉。秋天我站在树下,它的叶子落光了,失去了风度,变得光秃秃的,我看上了它横生的枝干,费力把它砍了下来。这根树枝泛着淡淡的清香,有春天熟悉的小鸟歌唱的味道。可是秋天这根树干裸露出来,那么丑陋地往外伸着,实在不好看。我砍它的时候太用力了,它的伤口突兀地裸露着,一副不屈服的样子。我知道是这根树枝伤了我的背,可是我没法不砍它,我太爱这棵树了。
我费力地挪到了屋子里。背上的疼痛撕裂着我,疼痛弥漫开来,让我整个人都狂躁不已。我开了灯,脱下外衣,衣服从背上滑下来的时候,我感觉万千利箭穿心而过。我吸了一口凉气,站在镜子前,手里拿着一面小妆镜,两两对照,我的背就落在我的眼睛里了。远远不止划伤那么简单。我看到我的左后肩胛骨下突出来一块尖刺,它扎得很深,因为我的肩膀不能抬起来了。我不能呼叫,因为马上夜深了,在一个村庄里深夜麻烦别人是一件被人鄙夷的事情。况且我猜到他们会指着我的背说,你砍那树干啥?你缺它过冬吗?不砍它冬天就熬不过吗?流言是件很深重的事,它有时候比背上的刺更能伤人。
我坐在炕沿边上歇了一会儿。只要我不动,背上的刺就不会扯痛我。我感觉到背上的血迹慢慢干了,于是我试图拔掉这根刺。我站在镜子前,慢慢地伸出右手,还是牵到了左肩胛骨,剧痛让我瞬间屈服。我沮丧地保持静止不动,于是疼痛又缩回了它的触角。我从未感受过时间如此缓慢地流逝,我身边有书,可是我无心翻开它。我的心思都在背后的这根刺上。我盯着灯光照不到的墙角的影子,看着它越来越长,越来越淡。我没有办法躺下睡觉了,我尝试着趴在床上,可是因为找不到姿势,只好继续枯坐。迷迷糊糊我感觉这根刺在我的背上扎了根,它的根越伸越长,又仿佛一颗种子破土而出,在我后背长出和那棵树一样的树,枝繁叶茂,小鸟钻进钻出。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个梦,阳光已经从窗外流进来了。我像往常一样试图伸个懒腰,因为我忘了我背后的刺。我胳膊一伸展,又是铺天盖地的疼痛。我心想,今天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拔掉它。
我用右手接了水,洗了一把脸,头有点晕,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躺着睡的缘故。昨天因为疼痛没心思吃饭,现在肚子空空,我只好用一只手开了壁橱,翻出来我藏了许久的饼干。在我没有受伤以前,我早饭必须要吃一碗小米粥,还有用酒糟浸过的豇豆,可是我现在没有办法做饭,于是只好用牙齿撕开饼干的包装,慢慢地咀嚼起来。
我还没想好如何拔掉背后的刺,院子里传来了隔壁二嫂子的声音:“大早起你家的烟囱没冒烟,怎么还没做饭?”我急着披好自己的衣服,巨大的疼痛差点让我摔倒在地,我勉强扶着门框,细密的汗黏黏地贴在额头上。二嫂子走到柿子树下,诧异地望着我:“怎么脸色这么不好?病了?”我刚想开口,她马上开口说:“我缺把种子,从你口袋里拿一把啊!”我把话吞进去,她转头走了,又不忘回头看我一眼:“没事儿吧,你?”我的嘴巴张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我记得妈妈跟我说过,身上扎了刺一定要不惜任何代价拔了它,不然它就会在你的身体上成长,直到在伤口上开出溃烂的花朵。我想起来小时候曾经被误吞西瓜籽支配的恐惧,妈妈说如果西瓜籽在肚子里长了根发了芽,那么你的肚子里就会装着一个圆滚滚的西瓜,走路要一直弯着背了。背上的这根刺已经在我的身体里呆了一夜了,我现在有点恐慌,我觉得它又往深处扎了根。于是我把饼干放下,脱掉衣服,透过小妆镜看着那根刺。伤口又红肿了一些,血早就止住了,伤口有点丑陋不堪,它让我想起了那棵被我砍过的树。我现在和它一样都有一块丑陋的伤口了,可是它的伤口有太阳替它包扎,我想它过不多久就会好的。可是我必须要把刺拔出来。我拿了一块白纱布,倒了半碗白酒,点上蜡烛,把刀刃放在微弱的火上烤了一会儿,我所有的关于疗伤的记忆都来自于祖辈传下来的方法。我想如果我能忍着痛,应该可以用小刀挑开自己的后背,这样就可以拔出这根刺了。我从书上看过关云长刮骨疗伤,我想人对疼痛的忍耐极限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只要熬着坚持过疼痛的时间,很快记忆就会帮你遗忘掉疼痛的感受。我长吸一口气,拿着刀子小心翼翼地向着那根刺挪过去,就差一点儿了,我马上就够到它了,可是疼痛告诉我不能再继续了,我感觉眼前一片眩晕,刀子落地的声音让我绝望地发现,人对自己本能的保护也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我又想了很多办法,可是一一失败了。在我精疲力竭之前,我甚至想用纱布把这根刺死死地推进我的身体里,这让我有了一种和自己同归于尽的快感。我用纱布包上了伤口,那根刺似乎安稳了一些,我颓废地坐在地上,夜晚又降临了。
在我受伤以前,夜晚是我最爱的时刻。我会抬头看满天繁星,听草间虫鸣,或者看书诵诗,夜晚让我无限惬意和自由。可是现在我恐惧夜晚的到来。我不得不带着疼痛与漫长的时间较量。以前我没有感受过时间和虚无,我认为一切都是依托在时间之上进行的,可是现在我发现,时间也可以是独立的,它不依托于外物,它和疼痛一起无边无际地生长。我又做了和昨天一模一样的梦。这次树叶又长大了一些,甚至我感觉到了细小的云从我的枝叶上掠过,还带了几颗清凉的雨滴。这根刺的根须已经穿过了我的血肉,向着心脏的方向伸出触角了。
第二天,我下定决心要去找人帮忙了。我想总有人能帮我拔出背后的这根刺的。我又嚼了几口饼干,关于小米粥和豇豆的味道也远远地消失在记忆里了。人总是会安于现状,我以为没有小米粥和豇豆的早餐是不可忍受的,可是我低估了人与生俱来的委曲求全的能力。
我走出门去,茫然地望着整个村庄。我没有想好该向谁求助。昨天二嫂子来过了,她应该正忙着挑种选种,她眼里看不到疼痛的。我想起了三儿媳妇,她上次和我说过自己大拇指扎了刺,自己用针对着阳光挑出来的事情,她一定可以帮我。想到可以摆脱背上的刺,我就兴高采烈地向村东头走去了。我还没有迈进她家的门,就看三儿媳妇端着簸箕低着头走出来,我喊了她一声,她抬起头,我看到了她红肿的眼睛:“昨晚上三儿又去推牌九了?”三儿媳妇应了一声,眼睛又红了。我拉着她坐在门口的青石上,三儿媳妇抹了抹眼睛,挤着笑跟我说没事儿,我看着她蓝布袖里藏着的手腕上一片青紫,她慌着把手抽回去,问我过来什么事儿?我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叹了口气,不想再给她添麻烦了。她的伤也许并不比我的轻多少。
我路过梅大娘家的时候,她招呼我进院子坐坐。她耳朵很背了,说话要大声和她喊才行。她絮絮叨叨地和我讲原来村子里有一汪水潭,有一年忽然就飘来了一段木筏,上面开满了梅花。可是后来木筏沉下去了,每年春天开满梅花的木筏都会再浮起来。我打小就听着这个故事长大,可是我从来没见过那只开满梅花的木筏,梅大娘的儿子走了三十年,梅大娘的故事讲了三十年。她早就死在了那只木筏浮起来的春天,后来都是一天又一天的记忆的重复和死亡。我不能和梅大娘讲我背上的刺,她心里装着的都是梅花木筏。
我又回到了家。背上的刺依然没有拔掉。可是奇怪的是,我现在竟然感觉不到疼痛了。我唯一可以感觉到的,就是它似乎又往我身体里伸展了一段距离。距离我心脏的位置已经不远了,我听到了它刺破血管的声音。我感觉到了一种酣畅淋漓地痛快,我甚至兴高采烈地期待一次死亡。没完没了的生活让人沮丧,如果没有这根刺,我还是在尽力砍柴,为漫长的冬天做着准备。可是现在我不想冬天的事情了,青梅酒也淡出了我的记忆。我感受到了漫长的时间和空间,这是疼痛赋予我的真实的感受。也许他们不能体会到的是,快乐无法持久,痛苦才会让时间无限延展。
在临近清晨的时候,我又站在了熟悉的梦境前。我背上长出的这棵树已经根系发达,枝繁叶茂,它漫不经心地生长,我的心脏变成了树的心脏,它带着我的记忆,在这个村庄里扎根生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