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最后的镜头是个长镜头,从一个小孩的脸滑向另一个小孩的脸,在每张脸上停留一到两秒。每个小孩子的脸长得都不一样,有的眼睛大,有的胖乎乎。我看着这个镜头,目不转睛,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这就是每个灵魂容器本来的模样吗?难不成我们以后的形体,是由这世上我们的一切经历、我们对迄今为止的人生的理解塑造而成的?是否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忍对成年人当中不甚完美的脸庞细细查看?这个人的眼睛无神,想必被迄今为止几十年的时光磨掉了灵性,对今后几十年的时光大概也难有追求了;这个人的样子蠢笨,恐怕不少受人嘲弄;这个人看起来奸险,怕是感受不到生活的快乐。过去的时光写在脸上,对过去时光的理解也写在脸上,所以才令人不忍细细去研读,害怕宛如翻开谁的秘密,窥见了生活当中不可看,一看就难有希望活下去的一面。
所以,小孩子的各不相同的脸庞,因为还未曾理解过生活,才让人敢一个个细细看过去吧。他们是旅途将将开始的游客,脸上写的不会是厌倦,也不会是绝望,不会是任何了解过生活之后会产生的感情。他们的外表轮廓,是灵魂容器尚未触碰这个世界时,原原本本的样子,带着他们与生俱来的特性,无论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贪吃的孩子胖,好动的孩子像猴,安静的孩子绵软。
可等他们渐渐长大了,生活就在他们面前显出真身,一口把他们吞没。他们身上沾了黏糊糊的生活的唾液,脸上留下牙齿铡下的伤痕,或者被腐蚀性强的胃酸蚀掉一块。他们在生活的体内穿行。在这个世界里,有穿着洁白短裙浑汗如雨打网球的人,有身着泳装在蓝色游泳池里悠闲摆动双臂的人,也有双腿快速替换身体永远湿漉漉黄包车一天拉过一天的人,也有白西装整天穿在身上一不小心就沾了鲜艳夺目不知是谁的血的人。他们都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这些成年人,烟抽得凶,一年到晚干苦力养着自己的躯体,或者喊打喊杀后面跟着小跟班手一招女人就贴上身来。这些成年人,在无人之处怀想自己的安稳的童年,怀想父母亲的庇护的爱,在怀想中毁灭了自己,或者,在怀想中,希求借着他们的力量支撑着活下去。
这些成年人,是挂在半空中破旧的风筝,想脱离地球,向无限远的地方飞去。爱是把他们拴在这世界的细细的线,没有了,玷污了,这线就断了,人也不必再在这世界行走了,只能离去,要么灵魂离去了,剩肉体在这世上爬行如蝼蚁,要么肉体离去了,灵魂也就谁也看不见了。
电影里有许多诗,也有许多歌,最喜欢的是这一首:
我的灵魂渐露曙光
每个家都分享到一点阳光
每个人都会得到一些光线
在冠层下,树叶摇晃
朝露怀缅彩云
大地喷发出巨风
众生都在颤抖
我童年时的风筝
怀着破灭的希望
悬挂在半空之中
心灵敞开
人类安居于大同的世界了
讲的是渺小的人类的白日梦,还是伟大的太阳某一瞬间的恍神呢?大约这世间的太阳,也寂寞孤单,也怀想自己童年破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