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是学校欢迎新生的开学典礼,一到学校,班主任就站在讲台上催促着我们赶快拿上自己的凳子到田径场上去集合。
我的前座是一个高高胖胖的女孩,此刻也端起自己的凳子往后转身,脸正朝向我。她穿着一件圆领宽口淡绿色短袖,肤色偏黑,脸大大圆圆的,嘴唇厚实,左嘴角下有一颗显眼的黑色的痣,整个人朴实淳憨,显然是农村里的孩子。
她一只手上还捏着一个白馒头,嘴巴在用力咀嚼,腮帮子鼓起来,实实的小山头鼓在脸蛋上。
我们目光对上,我便朝着她笑了笑,因为嘴巴里塞满馒头,她主要用眼睛的弯曲线条来回应我的友善。
我们一起往教室后头走,等她大概把嘴里的食物已经送入胃里,便向我歪歪头说:“我叫许静,许就是允许的许,静就是安静的静,你呢?”
“我叫苏海晴,苏州的苏,大海的海,晴天的晴。”
她似有所悟地点点头:“你的名字很好听啊,这三个字我都好喜欢。”
“这三个字我也都很喜欢,可是放在一起我就不喜欢了。”
我在前面的人群里瞅见了林棠的身影,正端着凳子一个人单单薄薄走着。我想要喊她的名字,可是我们之间实在隔了很多人,我也只能在肩膀与肩膀之间的余暇裂缝里看到她的背影,在重重叠叠的人群里,林棠显得渺远落寂。
我记得林棠有一次说,林和棠这两个字她都很喜欢,但是放在一起就不喜欢了。
“你初中也是在这里读的吗?”许静咬了一口馒头,一边咀嚼一边问我。
“不是,我是在四中读的。”我往上提了提凳子:“就在一中北门的对面,我以前就经常和我同学跑到这里来玩,作为游客很熟悉一中了。”
“噢噢,我初中是在乡下念的,不在城里,第一次骑车来上学,经过那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口,还吓了一跳,一直都是推着过来的。”
许静话音刚路,我便忍不住笑了一声:“你和我另外一个同学一样,也是第一次骑车来市里上学,车水马龙,你们用的词语都一样哈哈。”
许静不好意思似地低了低头:“我是真的很少来市里,毕竟从村里过来太远了,我骑车过来也要1个多小时。”
我不由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许静:“一个多小时?!天呐,那你也太辛苦了。”
“还好还好,我多吃一点就行,嘿嘿。”
来到田径场上,圆形的绿草地上已经站满了端着凳子的学生,大家都在各班班主任的指挥下把端来的凳子放在指定的班级区域,并且按序排成列队就坐。
这一程序进行得极为缓慢,整个局面一片乱糟糟,每个人端着一把凳子相当不便地左穿右行,寻找自己的班级领域,有些人好不容易找到组织坐下了,又时时得为穿行的同学站起让位。
我和许静一起一边费劲地穿过吵吵嚷嚷的学生,一边举目张望自己的班级位置。不一会我们几乎同时看到了正扬起双手在大声指挥班上同学就坐的班主任,便赶紧走过去,在指挥下依次坐到班级队列里。
我们班旁边坐着的正是22班,我看见林棠就坐在她们班队列靠前的位置上,我俩仍隔了很多距离。
我看看班主任正忙着招呼刚刚赶到的同学往后按序坐,便瞅着一个空蹲着身子快速跑到林棠的身后,往后扯了扯她的长辫子,而后又迅速转身跑回,得意地对惊诧转头向后看的林棠笑。
明白过来的林棠假装嗔怒地向我做了个“哼”的嘴型动作,然后又挑衅般举起右手食指往我们班队列旁边的旁边指了一指,还往那个方向夸张地努嘴。我知道她在指25班,只能气得跺脚。
阳光已经慢慢溢了上来,身体和凳子在绿色草地上投射下一团模糊的暗影。我低下头去,避免阳光直射在脸颊,又将低下去的头往右转,穿过各色的衣袖与衬口,穿过喧杂的空气和声音,直往那边的那边。
但是我的目光和心情都落了空,不管怎么努力我都没有捕捉到想要捕捉的。我不禁有点怅然,身后的许静也低着头在我身后自言自语般地念叨:“太阳都出来了,这样开会得多晒啊,希望快点结束吧。”
开学典礼说是一个欢迎新生的大典,不过也就是校长讲几句话,接着副校长讲几句话,然后是年纪主任再讲几句话,整个都无聊透底。
讲话的老师们都是清一色的中老年男性,透过扩音喇叭发出的声音也都是清一律的平淡无波的浑厚嗓音,汇成一条平静无趣的河流。
我坐在凳子上昏昏欲睡,想着这些老师讲的话真的有学生在听吗。正当我打算回头向许静吐槽一番时,扩音喇叭里突然传来一句如同一个寒颤般令我身躯一震的话:“下面请优秀新生代表,一年25班的韩固同学上台发言。”
我一脸惊讶地抬头往台上看,因为位置太靠后,还需要吃力地半撑起身子。
越过一个个黑色的头颅,我勉强看到了穿着一身黑色短袖长裤的韩固,依旧戴着那副黑色边框眼镜,安静地站在主席台上的竖立话筒前,正在调整一张稿纸在他面前的摆放位置,然后抬起眼往台下扫视了一圈。
那只是一个扫视的假动作罢了,他每一次需要在公众场合演讲,都会这样漫无目的地扫一眼。
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在念小学,韩固因为是优秀学生经常需要在全校面前讲话,我则站在台下看着他。
小学学校的操场很小很小,学生也很少,他一眼就可以看到我,不像现在,操场这么大,学生这么多,主席台这么远,他是看不到我的。
小学生韩固和我说,每次他上台都非常非常紧张,但只要在讲话前扫视一圈,看到我那一张可笑的脸,就会变得不紧张了。
我记得我生气地甩了他一脚,他还贱兮兮地笑,从口袋里掏出零食给我吃。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上午好!”韩固清清嗓子后,开始了他的讲话。
话说起来,我们初中没有在一个学校里,所以这也是我时隔三年再次听到韩固在公众面前的讲话了。
上一次,还是升初中之前的最后一次全校动员大会,小学生韩固煞有介事地说:“释放所有的能量吧,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我费劲地支起身子往主席台上看,眼角余光发现前方的林棠回过头,对着我伸出舌头,扮了个鬼脸。
我羞红了脸,赶忙收回身子,端正地坐在凳子上,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把全身精力都集中在耳朵上,像蜘蛛用蛛网捕获猎物,我是以空气为网,捉他的声音。
“今天,我非常荣幸地代表全体新生站在这里讲话,对于学校,我有太多的感谢,从初一第一天走入学校,我就满怀着好奇和激动之心......”
我把头埋在臂弯里偷偷地笑,这么多年的锻炼,韩固说起这套又红又专的官话真是越来越驾轻就熟。
许静突然把脸凑到我面前,把我吓了一跳:“哎你说这上面的男生是不是得特别优秀,才能代表新生讲话啊?而且长得还挺清秀的呢。”
我对她抿嘴一笑:“是啊可优秀了,而且长得又帅,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许静连忙摇头推我:“啊你瞎说,你别瞎说了。”
“其实,我还有一个格外需要感谢的人,是我用全部的生命也难以报答的一个人。”我听到此心下一惊,韩固难道......“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暑假里,我失去了一位重要的朋友,如果不是他的话,现在的我根本没有机会站在这里......”
韩固的声音带有一点凝噎,但他很快调整并且将它消解:“我想一个人活一辈子,遇到一个愿意为救你豁出自己生命的朋友,这概率是微乎其微的,而我何其有幸,遇到这样一位朋友,又何其不幸,失去这样一位朋友。我感到万箭穿心的痛苦和悔恨,可是除了好好活下去,我竟然再没有任何表达自己感谢和愧疚的方式了。我今日站在这里代表全体新生讲话,本是不该说自己的私事,但我想,我们都是差不多年纪的人,相信大家也和我一样,遇到过也将会遇到很多可爱的同学、老师和朋友,在学习之外,这些人也是我们需要用真心去对待和珍惜的,他们带着善意来到我们身边,我们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要突然说再见,说永别,在此之前,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珍惜,只有用尽全部的真心与爱去珍惜。”
我往林棠的方向看,林棠也恰好转过头看我,我的眼睛里雾蒙蒙的,只能很模糊地看见林棠的红色上衣和白色的脸庞,我不知道她的神情和眼神,我想应该是一种汹涌的平静,正如她从某一时刻开始,一贯秉持的一种面貌:力图将所有悲喜隐藏在面目之下,显形的只是一张风淡云轻没有表情的表情,但这副伪装的表情又如一张厚度不够的纸,透过它,人们依旧能够看到之下被极力隐藏的某种震动和扭曲的模糊轮廓。
我、林棠和台上的韩固就这样再次组成了一个对着外部世界划上结界的圆圈,有一些人一些事只在这个圆圈内发生和消弭,就像一棵四季常青的松柏之树,人们只能看到它恒久不变的绿叶青枝,却看不到其内随着年岁一轮一轮持续恒定增长着的年轮圈。
我抬起手背使劲擦擦眼睛,然后再次支起身子往台上看去,因为韩固最后说的话不太符合常规设定,在学生之间引起了一点小骚动,身边很多人都在七嘴八舌地交谈,前面也有很多同学也都仰起头在往台上左顾右盼,我看着那一个个摇摆不定的头颅只觉心烦意乱,干脆直接站了起来,正好看见韩固站在台上鞠躬致意,而后转身下台。
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运动休闲服,更觉整个人修长瘦削。
我看着韩固走下台阶,渐渐在视野里消失,眼睛再次变得雾蒙蒙的一片,仿佛此刻所有的喧闹,所有的身躯,所有的面孔,所有的绿草和空气,都像烈日下的冰淇淋一样迅速塌陷和融化在这场潮湿大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