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中国,辈分是一种非常严谨的传统,无论是家族还是曲艺行业内部都充斥着很多辈分因素,好像有很多人对于辈分看得很重,好像高于一切,好像神圣不可侵犯。或许啊,你会管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叫叔,或许你会让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管你叫叔,或许你会同时管一个人又叫哥又叫叔,这里边好玩的严肃的传承的堆积的所有的一切都让我们的文化有着非常厚重的气息。
我的儿时童年时期是在一个小村落里成长的。大概村落这种群居地带,内部会有很多辈分交错链接错综复杂,在路上碰到十个人,有九个得跟你有亲戚关系,所以很多时候我见到人都是低着头,因为我实在记不清管谁叫啥。但小时候既淘气又爱玩,好喜欢对奶奶辈的叫侄女儿,叫完立马跑,好多辈分很大的老人都驻着拐杖慢悠悠地走到我爷爷家,在门口大喊:“嘿!你孙子又他妈的对我不敬啦!妈的这逼养的孩子谁教育的!你这当老的还管不管!”
每次我都躲在我爷爷的卧室里,我爷爷奶奶异常宠我,会先把那些老人对付过去,赔个笑脸儿,又或从家里拿出几袋煎饼或者别的什么吃的,老人们当然收到赔礼,脸上虽说有些不算完的表情,但骂几句便就走了,爷爷奶奶回到家也不会说我什么,就算说也就几句。但是对男人我可不敢,该叫啥叫啥,男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壮年,骂人那都是提高了嗓门的,脸上表情一怒,我就吓得连忙跑回家。
在村子里我有一个二爷爷,说是二爷爷,但其实比我爸大不了几岁,但我爸也得管人家叫叔。我自然而然也得管他的儿子叫叔。
他儿子跟我非常要好,我们俩的生日才差几个月(他比我大几个月)小时候说破了天我也就叫他声哥,但我俩童年时期玩的很勤,所以也不叫什么哥哥弟弟的,更不用提叔叔侄子了,他也从来不拿这个压着我,就互相玩闹倒是非常有趣。就每次闯祸我们都是互相承担,我们互称好朋友,从来没有闹翻过,今天你去找我玩,明天我去找你,非常自由,哪有大人那么复杂。就是村子里的老人见我们俩互相吵闹,居然会说我不尊重长辈,让他少跟我玩
“好歹你也是当叔的,你跟个晚辈能这么闹吗!让你娘知道了非打断你的腿!赶紧给我滚回去,少在街上跑啊跳的!”这是他奶奶经常说的一句话。
我二爷爷是一个脾气极其暴躁的人,非常爱喝酒,每每喝到很晚才回家,在路上一定会骂骂咧咧见到谁都会骂几句。我们家跟他们家离得非常近,很多次夜里都能听见他在巷子里大骂:妈的,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见着我连个爷爷都不叫!什么世道!都她妈的反啦!马勒戈壁的!
然后就能听见无休止的砸门,然后又是一顿骂:死娘们,你死里边啦!赶紧给老子开门!
小时候听到这会特别害怕,然后就是一阵开门声,伴随着骂声越来越远,这个夜晚也就回归了平静。
村子里辈分高的人,有点脾气是正常的,自诩村里的长辈,在村里走路都是非常阔气非常有地位的走,平时家家户户有点什么事儿,结婚啦装修房子啦或者是谁家生小孩啦都会邀请那些有名望的长辈,坐在宴会的头桌,连喝酒都得人敬才端杯。我二爷爷因为脾气差爱喝酒,辈份又高,在村里横行霸道,我听村里人说,村里第一辆小汽车都让他趁着夜色划了几道口子,要问怎么知道是他呢
“害!肯定是他,他一边划一边喊:妈的敢比老子先买车,老子先给你妈的画个龙!”这是村里人说的,我也没有考证过。
到了大一些的时候,大概八九岁左右,我们家搬走了,父亲攒了些钱,我姥爷家里也非常有钱,想让我妈搬走那个村里,时代在发展了,他想让我妈跟我爸在附近买了个楼,就这样,我也就平时去看望爷爷奶奶才会回到那个村里。不仅是我们这一家,村里好多人都搬了出去,都想赶一波住楼房的浪潮,村里剩下的很少是年轻人,大部分都是中老年和那几个有名望的长辈。
二爷爷的儿子知道我搬走了也没说啥,因为他知道我爷爷还住那呢,我肯定会回来。但是我走了他就没人玩了吗,也不尽然。
每每回去都能看见他跟一堆小男孩玩的很要好,见到我了,他会招呼那几个小男孩,跟我说:“这是我兄弟,你们见了他得喊哥!听着了吗!”随后那几个小男孩都会齐刷刷地喊我哥。每次我都会受宠若惊,甚至觉得不好意思,好像他已然是那里小孩之中的老大,或者说,是小孩当中所谓的“长辈”了。
每次去爷爷奶奶家玩,都能见到他,拿着个木棍,满村找人玩,见了人就说:你得喊我哥,你得喊我叔!
如果不喊,或许就是一顿揍。在我们那个年代,小孩挨顿同龄人小孩的打是很正常的,在村里很少有家长追究。除非打得很重。
但唯独对我,他不是这样。他从来不让我喊他叔,我甚至想喊过他叔,他都会生气,说我搞这些有的没的。
“我们是兄弟嘛!”
你说他孤独吧,倒也有很多小孩跟他玩,你要说他不孤独,好像每个人对他都有些疏远。
到了后来,村里的人越走越多,他的父亲,我的二爷爷因为家里没钱,仗着自己是个长辈,从来不想去多赚钱多考虑未来。好像他是他世界里的王。他的世界不需要金钱,只需要地位。他就算一辈子待在这个村里,好像这个村子是他的王国。他会很高兴,因为他辈分大。那种荣耀感和满足感是任何东西无法比拟的。好像遇见人叫他一声二爷爷,会是莫大的光荣与自豪。
因为上学的原因,去爷爷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见到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听爷爷说,我二爷爷还是照样每天喝酒闹事,可是村里人渐渐地都不服他,有次喝醉酒站路边跟人骂起来,让人给打得不轻,跟他打架的人好像是别的地方的来村里租房子,他不让,于是那个人叫了好多朋友来,结局大概就是如此。
之后请他吃饭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有那个先例,好像结婚生孩子这种喜庆的典礼都没人在让他当主陪,也没人请他去头桌。连当初被他划车的人,都敢上他家去闹了。他总是在抱怨:世道变啦!马勒戈壁的,世道他妈的变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再见到我那个兄弟已是很久之后了,村里人都知道,他初中就辍学了,正事不干,跟着他老子到处混天熬地,习上了喝酒抽烟。至此他们家也没搬出那个村子。
有一次碰见,他朝我走来,旁边还站了个男生。
“多久没见了啊,长高了啊你!”我很开心地上前打招呼。
他看了我一眼,“哎?怎么没叫我叔啊,叫叔了吗?”
我错愕了一会,他旁边的男的一直盯着我。。。也盯着他。
“叔!”我喊了一声。
“哎!你去哪啊这是?”他问我
“去我爷爷家呢,”我笑了几声,他冲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然后转过头跟他旁边的人说:“这我侄儿,这小孩小时候老淘啦,我刚才要是不问他,他还真不知道管我叫叔!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随着几声笑声,我们俩渐行渐远。他走路像个刚吸完毒的盲流子,好像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
又过了几年,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18岁我出来上了大学,听家里人说,他要结婚,老婆比他大好几岁,因为女方家里希望她赶紧出嫁,家里也没钱,没什么优势。于是找了我叔这种不富裕的家庭,我叔一家倒是非常开心,因为结婚对他们来说好像是个非常重要的事情,好像我二爷爷也知道,他的儿子有人要就已经很满足了。
结婚那天我也去了,婚房是一个还没怎么装修的老楼,零零散散,家居都没摆齐。听他们说是几万块钱一套的老屋,几乎不叫楼。只是当作婚房结个婚。
凌晨五点街上零零散散站了些人,好像都心不在焉,但是面子上最起码得过去。
我叔那天非常高兴,见人就笑,但是很有地位地那种笑,一副我二爷爷从前那份姿态。嘴里嘟囔着:吃好喝好啊,吃好喝好!
见到我,又是那句熟悉的话:怎么见了也不叫句叔啊?
我笑了一下,喊了声叔。他非常满意,笑着看了我几秒,又去忙着其他客人了。
再后来,是我二爷爷拿着两条非常便宜的烟上我家找我爸,那个时候我爸是副县长。
是我叔跟人打架被抓进去了,想让我爸帮忙能不能捞出来或者少关几天。
“家里还有个小孩,他老婆都要跟他离婚,你这个当叔的不能光看着啊,论辈分你也得管我叫叔,就当帮叔个忙,行不?”
我爸坐在那,看了看那两条烟,从口袋里掏出来内供的中华烟,递给我二爷爷一支,我二爷爷甩个二郎腿,非常有地位。
我爸没回答他,只是问了一句:留下来吃顿饭吧。
我二爷爷好像听懂了,一脸无奈与震惊,起身就要走
我爸站起身,指了指那两条烟,说了句:“烟拿走吧,我不抽烟。”
二爷爷没说话,只是出门之后,说了句:别送了,自己能走。
我爸关上门,还能隐隐约约听见二爷爷在外面喊:什么世道啊,叔都不帮侄子了啊!什么世道!
我爸示意我回屋,他坐下客厅里,吐着中华烟的烟圈,沏好的茶还是热的,一边喝茶一边说了句:“这世道变好了!真是变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