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话说我家老太爷(曾祖父),出身小地主,考了个末代秀才,在当时乡村名噪一时。养育多儿,最喜欢我爷爷。我爷爷是最小的儿子,从小帅气聪明,看见的没有不爱的。太爷亲自给家族子孙启蒙,属我爷爷读书最有灵气,太爷常感欣慰。
等我爷爷长到十五六岁,战乱频繁,农田荒芜,家道衰落。儿子们又到了结婚年纪,家里渐渐有了亏空。我老太爷卖了祖宅,筹钱让儿子们成家并自立门户,只留下一座小房子自住。
太爷虽然舍不得小儿子出去当学徒,但眼看穷乡僻壤读书没出路,留家里又荒废前程,只好含泪送出门。
我爷爷到了县城里最大的杂货铺里当学徒。
02
按说我爷爷识文断字,能说会道,只要眼力好,人勤快,应该也会有发展的机会与成就事业的可能,可是我这个自小被宠溺的爷爷,会有这个冲劲而且能吃得了苦?
我爷爷去了几天就受不了。我太爷和太奶奶听送信的人说,小少爷在那里痛苦得直哼哼,都爬不起床了。
赶紧去把儿子接回来。
多年后,据爷爷回忆,那是一辈子中最难熬的日子。大冬天的,天不亮就要起床,生火做饭,接着马不停蹄整理货柜,等着大伙计们吃好饭,打开门店做生意,小伙计们才能吃饭。然后打扫后院,整理内务,再伺候老板的孩子们穿衣吃饭,陪同玩耍。
想去门店看热闹的可能都没有。
03
我爷爷跟着父母又过了几年烦闷无聊的日子,就到了不得不婚配的年纪了。
正在我太爷和太奶奶每日愁眉不展时,居然有媒人上门了。
那是拗不过我奶奶不断纠缠的太姥爷请去的。
我太姥爷也是地主,比我太爷会经营,家境就殷实多了。有一次太姥爷带我奶奶去老朋友杂货店老板家谈生意,恰巧我爷爷去给主人倒茶,我情窦初开的奶奶一眼看上我爷爷。
几年来一直忘不了,说起媒来只认准我爷爷家。我太姥爷也打听过我爷爷,以精明人的眼光明确表示拒绝,并严厉警告我奶奶,自己家的女儿不送给人家做奴。
无奈时间拖久了,只能叹息着答应,并表示可以给一笔可观的嫁妆,
我爷爷见了我奶奶,感觉痛苦在加剧。
04
奶奶长相一般,手脚粗大,一看是干活的料,然而,家境虽好,大字却不识一个。
我太爷和太奶奶对这门亲事满意得不得了。
我爷爷自觉犟不过,只好默许了。
我奶奶在这个书香门第里,当起了最卑微的小媳妇。
家里的佣人已经散尽,只有一个年幼的陪嫁丫鬟可以使唤。奶奶拿出嫁妆,换钱还了债,就挽起袖子,干起了家务。
太爷和太奶奶虽然话不多,但是跟着这个儿媳妇养老,他们是满意的,让我奶奶当家也是放心的。
他们七老八十了,从旧社会走过来,家败了,各种礼节却异常强调,长辈的架子是不得不端着的。其他儿子媳妇都拒绝跟他们住,平时也懒得多来看几眼,他们总觉得太爷和太奶奶有什么宝贝藏着给了我爷爷奶奶。
我奶奶看尽了我爷爷的冷漠,渐渐变得沉默。面对年迈的公婆,我奶奶了解了他们的生活习惯,就小心翼翼地伺候,有什么好的都先让给老人。
05
转眼解放了。
我奶奶主动把家里的土地捐了出来,打发了丫鬟,把又破又小的老房子卖了,在县城里买了房子,并花了功夫,让我爷爷成了城里小学的老师。
从此我们家成了城镇户口。
无所适从习惯了的爷爷,在即将三十岁的时候,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块天地。
当上了新派教师,有了自己的工资,爷爷变得自信满满,每天上班都笑容满面。
那个年代有知识的人的确受人尊敬,学校里领导时常念着;孩子们来来去去叫“老师好老师好”;走路上家长、邻居看见,都要热情地打招呼。
下班回家,在奶奶面前,却冷得齿寒。他不管家,基本不跟我奶奶说话,迫不得已要回应,只会极不耐烦地嗯嗯。
奶奶共生了三子二女,我老爸是老大。
家里的经济日渐紧张,我奶奶除了管家里,还出去做临时工。
06
血雨腥风的日子来了。
爷爷奶奶都是地主出身,少不了被揪出来批斗。
我太爷爷和太奶奶对这一辈子经历的变幻莫测的世界反应不过来,相继离世。
我爷爷又变回失魂落魄的样子,对谁都不上心,做什么都不用心。他怎么都想不通,一直热心教育的那些学生,还有那些说话永远客气的学生家长、邻里乡亲,甚至他的那些分家单过的兄弟姐妹,怎么突然翻脸不认人,见他就破口大骂了呢?
有人点拨他,你继承了老房子,就相当于继承了地主的帽子嘛!他才有点恍然大悟。
谁也不肯接近我家。我奶奶求遍亲友,想尽办法,终于让二老入土为安。
07
我爷爷脾气越来越大,这个时候还很会较真,最终饭碗也没保住。
五个小的一个比一个能吃。
我爷爷整天在外面晃,到了吃饭的点就回家吃饭,天黑了就回来睡觉,眼不见心不烦。
我奶奶也每天出去晃,到附近街上找临时工。认识的人嘲笑他们:一个地主公,一个地主婆,你往西来我朝东,一群孩子野地里冲。
我爸每天上学是副业,带弟弟妹妹才是正经。城里找不到吃的,就带他们去郊外。上树找果子,下水摸虾子,地里捡别人掉的麦穗子,路边掐野菜芽子……肚子能饱一点算一点。
好在孩子虽然瘦,但个个还扛得住。他们一天里最大的渴望是我奶奶回家。
夕阳西沉,我奶奶沐浴着柔和的光,从街道口走回来。有时候会带回一点大米,煮个稀粥香喷喷;有时候是一点高粱面,掺和野菜也能吃一顿饱;有时候我奶奶找不到活干,就去菜场捡农民们卖菜为了卖相好看扯下的菜叶子,翻出一点留存的番薯,煮一锅菜粥,囫囵着喝一碗。
奶奶一回家,摸摸孩子的脸,不顾自己的忙累,挽起袖子就做饭。
我老爸常说,那是这辈子最难忘的记忆。
08
逐渐长大的孩子,脾气一个比一个大。
我爸读了一年高中,家里终于撑不下去了,眼见着考大学和当兵地主的崽都没资格,发了一通牢骚,就辍了学,去县城里的酒店当学徒。
自小穷苦惯了,我爸对于当学徒还挺满意,虽然苦,他还能吃饱肚子。
三年后,我爸成了酒店里正式员工,就把我不想读书、成天在家无所事事、怨天怨地的二叔带着去当学徒。
有一天,我奶奶回来时,什么也没带,但是喜笑颜开,神情舒展。
原来乡下一所学校肯让我爷爷去当民办教师。
我爷爷听到这个消息,无动于衷,他只默默看一眼,一言不发。出去了。
09
我奶奶想来想去,几乎是求着爷爷去学会了修自行车。在那个年代里,我奶奶认为修自行车对老百姓来讲不算丢人。没有钱买门面,我奶奶去求街道办事处,让我爷爷在路口摆摊修车。
我爷爷没干多久,就撂了担子。他依旧只是每天写写字,卖几副对联,跟人下下象棋,在茶馆里一坐就是半天。
我奶奶自己捡起了这个担子。跟着爷爷打杂过几天,又把爷爷骑过的那辆破旧不堪的车子拆装过几遍,就去摆摊了。
那个年代,大家都穷,赚也赚不了多少,我奶奶又不便于为难别人,就经常换地方。清晨的菜市场门口,下午下班后人多的街道口,还有一些开集市空余的地方……更多闲暇,我奶奶就坐在老百货商场的屋檐下,戴着眼镜,给人补衣服,赚一毛两毛的辛苦钱。
我爸有一次放假回家早,买了一些菜,在街上找我奶奶。
我奶奶正戴着眼镜补一件毛衣,娴熟而专注。补啊补,补了好长时间。我爸知道我奶奶一定要补到看不出一点痕迹才罢休。
补完之后,奶奶慢慢地啃一口从家里带的孩子们早上吃剩的饼,就一口不知冷热的水。
旁若无人,只有风吹起了白发。
我爸远远地看着,久久地看着,不动声色,泪流满面。
10
我两个姑姑转眼也到了出嫁的时候。我奶奶没有出来送,我爸记得我奶奶背对所有人,枯坐了很久。
因为成分不好,我两个姑姑即便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各方面都积极肯干,但是有好事总轮不到她们。最后,年纪也大了,不得不嫁人,过起了自己的生活。
两个姑父都不是理想对象,娘家这边也给不起嫁妆。
她们终归是有怨言的。
11
文革终于结束了。两个小儿子也结婚了。平反和房子成了我奶奶的心事。
平反的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可我奶奶为这事奔波,从未放弃,直到十年后才有了结果。
政府补发了工资,分房是又过了几年的事情。
新房子在城中心,位置还很不错。
二叔当了几个月学徒,在我爸支持下又去读了两年书,后来就做了一名普通工人;三叔读书不大上进,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成了一名车间工人。
他们性格平平,结婚后说话越来越冷硬。我长了见识,跟他们说话我总要小心。
我那两个婶子极尽算计,都很想要新房子。
我爸心疼父母,怕老人为难,主动不要房。
当然,按本地风俗,继承父母房产的,是要承担照管责任的。
二叔没有抢到,只能要老房子,为此愤恨不平,拒绝赡养父母。小叔以新房子太小,拒绝与父母同住。
两个姑姑更是觉得吃娘家的苦太多,父母养老跟女儿不相干。
12
我奶奶拿出钱来,叫二叔一家租房住,说人老了,不想离开自己的老房子。
这钱是我奶奶六十多岁还在街头做零工一毛两毛攒下的,还有我奶奶争取到的爷爷为数不多的养老工资凑成的。
化成了整,一摞整齐地放在桌上。
我爸气得发抖。
可是他也很无奈,因为我爸知道,五个子女中没一个喜欢我爷爷的。
我爷爷一辈子没干过重活,年轻时风流倜傥,与人讲话儒雅大方,写起文章一气呵成;但是事业没有做成,家庭也没承担,孩子也没耐心教育。年纪一大,变得臃肿,邋遢,唠叨;加上中风过一次,一直卧床不起……
想想要一起住都难,再要照顾就更要命了。
我奶奶那么勤快,那么沉默,那么大方,连最挑剔的婶子都找不出缺点,谁会拒绝有这样一位老人照看家里呢?
我奶奶当然明白这一点,但是爷爷靠了她大半辈子,没了她自然是活不下去的。
13
可是我奶奶最终没熬住,走在了我爷爷前头。
我奶奶临终前,放心不下我爷爷,叫他以后跟我爸住,说我爸会耐烦照顾他的。我爷爷不肯答应。
我奶奶去世后,我二叔开始还每天去给爷爷送吃的,但是饭越来越难吃,送的次数越来越少。
我小叔从不见人影,两个姑姑更是以住得远、不方便为借口不去。那些我奶奶带大的孙子和疼爱的外孙也不见人影。
我爸按时给爷爷生活费,每周去看我爷爷;有时我有空,还要我同去。后来见其他人靠不住,我爸干脆每晚上开车一个小时去陪爷爷住着。
我爷爷跟我爸讲的话比之前所有的话都多。
我爷爷去世之后,我爸就跟他的那些弟妹断绝了关系。
14
转眼,我爸我妈年纪也大了。我时常带孩子回去陪他们。
我有时问我爸,我奶奶真那么有钱吗?
我爸说,金器可真多啊。镯子啊,元宝啊,金豆子啊,还有各种各样的戒指啊……
日子难啊,最后你奶奶连银簪子都卖没了……
我知道我爸眼里肯定有泪花,我也不说话,就低头看我女儿。
她戴着我给她买的小银镯子,古朴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