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班时间到了，我正收拾东西准备回自己的出租屋，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我妈的对门邻居张阿姨打过来的，她催我赶快回去，说我妈出事了。
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妈已经被一块雪白的布盖住了全身。医生跟我说节哀，我站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整个人木木的，脑子空空的。想哭又哭不出来，她怎么突然就走了，连声招呼都不跟我打。
了解事情的原委后，我疯也似的跑出了医院，在我妈的小区里碰见了那个快递员。就是他，他这个杀人凶手，是他害死了我妈。
我抓住那个快递员又哭又骂，让他还我妈妈，不行就让他偿命。她一个老太太，这么重的快递，他却没给送上楼。不然她也不会自己下楼搬东西，不搬东西就不会出事。
快递员把他和妈妈的通话录音放出来，说他跟老人说好了，当时有急事，就给她放到了楼下，他也不知道会这样。快递公司负责人也来了，但我不想听他们那些解释，如今我妈人都没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有邻居在旁边搭腔，说人命关天的事儿，不能几句道歉就行了，得赔钱。我当时脑子里一片混沌，听到有人站在我的立场说话，马上跟着附和，张口说了一个数字。
我说要么让我妈活过来，要么赔钱，不然我就去告你们，说完我继续哭，张阿姨一家一起劝我，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心里反复念着一件事：我妈没了，她竟然没了。
2
想一想距离上次见她已经很久了，久到我自己都想不起来有多久了。
其实小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很幸福，爸爸工作稳定，收入也不错，妈妈贤惠持家，把我和爸爸照顾得无微不至，我性格活泼开朗，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亲戚邻居都对我们家羡慕得不行。
但这样的日子到我十岁那年戛然而止。
我爸出轨了，他喜欢上了公司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他说他跟她精神极度契合，遇见她才知道什么叫爱情。他跟我妈不过是经人介绍，条件相当的世俗的结合，提出要跟我妈离婚。
我妈不同意，又哭又闹还搞过几次自杀。他说嫁给我爸就一辈子不分开，活着是他的人，死了是他的鬼。我爸先是跟她好好商量，而后低声下气地求，最后彻底跟她撕开脸。
那段时间家里每天都是让人烦躁的吵闹声，爸爸再也没有一下班就笑着跟我聊天，妈妈开始不关心我的学习，对我的吃穿也不上心。有时候我跟她说话，她就恶狠狠地瞪着我，说我们沈家没一个好东西，我爸这样对她，我都没替她说过一句话，求过一次情。
我躲在房间里大哭，我不知道爸妈之间的事儿我能做些什么，我跟爸爸求情他真的就不再跟妈妈吵架，不离开这个家吗？可是爸爸现在跟我都不怎么说话，我看着他冷冰冰的脸，觉得陌生又害怕。
3
爸妈终究没有离婚，虽然爸爸毫不掩饰把他的嫌恶挂在脸上，但妈妈坚持，无论如何就是不离婚。只要她跟我爸没有领离婚证，他就还是她的丈夫，我们这个家就还是完整的。
爸爸当然不是因为心软才没有强硬跟我妈离婚，而是我妈好像精神不正常了，她从开始嘴上说说的自杀，到最后动了真格。
那次俩人又吵了一架，我妈用她手上的水果刀毫不犹豫划开了手腕，还挣扎着不让我爸送她去医院。我爸是真的怕了，他虽然不想跟我妈一起生活，但也不想看着她死。
他妥协了！
我爸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对我的关心也越来越少。我们家的日子从以前的欢声笑语，变得死气沉沉。我不想回家，不想看见我爸对我妈视若无睹，我妈对我爸歇斯底里。
于是我开始上课分心，考试睡觉，放学磨蹭着不回家。爸爸看到我的成绩只是一声叹息，妈妈骂我一顿之后，继续找茬跟爸爸吵架。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四五年，我们那个家看是完整却支离破碎。
我上初二那一年，我爸和我妈又一次争吵，然后他夺门而出，却在路上被一辆飞驰而来的车撞倒，送到医院时已经没了呼吸。
妈妈抱着爸爸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可我除了难过更多的是恨，我恨爸爸喜欢上别人，也恨那个想拐走爸爸拆散我们家的女孩，更恨不肯放手，最后害死了我爸的我妈。
4
从爸妈开始闹离婚，我的性格就变了，没有了从前的活泼开朗，总是低着头不说话，跟好多同学关系都疏远了。有人主动找我聊天，我就表现得很冷淡，有时还会特别烦躁，大家只能讪讪而退。
无论在家里还是学校，我都成了一个孤独的人。
爸爸出事后，我变得易怒易暴，动不动就跟我妈吵架。我说我恨她，都是因为她，如果当初她答应离婚，我就不会生活在一个整日鸡飞狗跳的家庭，我爸更不会死。
我的这句话让我妈气急败坏，她咬牙切齿地瞪着我，说我跟我爸一样，都是没良心的。她还说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给我一个完整的家才不肯离婚。再说了出轨的那个人是我爸，对不起这个家的也是我爸，她这些年日子过得有多苦，我不但看不见，还恨上她了，真的是个白眼狼。
我回她一个冷笑。说得好听，为了我，还不是她自己怕离婚丢人，丈夫都不想要她了还死拖着。这样的家哪里完整，还没有单亲家庭幸福，与其这样，我宁愿自己是个孤儿。如果她早点同意离婚，我爸也不会死，她也不用吃那些苦，吃苦还不都是她自找的。
十五岁的我，就像一个泼妇一样，对着我妈嘶吼，用最狠毒的话揭开她的伤疤，再往她心上狠狠戳几刀。她被我气得说不出话，伸手给了我一巴掌。
那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声音清脆，我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热，腾地冒出来，同时眼睛里蹦出星星点点的眩晕。看着她红肿的双眼，我的心疼了一下，随即又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
5
从那以后，我和我妈的关系彻底进入了冰点。
我早上起来上学，从桌子上拿走她放上去的零钱，吃完晚饭回来就直接进卧室，写作业，听歌，玩游戏。
我妈白天上班，晚上经常回来很晚，应该是加班，或者有偿替班。
我跟她尽量减少见面时间，反正见面也不怎么说话，在一起反而尴尬。
我高中住校后回家更少，她去学校看过我两次，一次是我生日，还有一次是她听老师说我学习进步挺大，专门过来跟我说，让我继续努力，一定考个好大学。
我对她的态度照常冷漠，她好像已经习以为常，并不怎么在意。我记得那天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哭了。因为我发现我妈突然老了很多，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她什么时候这么瘦弱，剪短的头发有了看得清晰的白发。
我已经有几年没好好喊她一声妈了，每次必须跟她说话的时候，只是：哎一声，然后说事儿。
她眼睛里的失望也让我的心震动过的，可自从不喊她妈，不知怎么就成了习惯，再捡起来称呼比婴儿学语要难上千倍。
再后来我考上大学，毕业工作，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能回家看她一次。我和她之间的那条鸿沟，随着时间的推移好似越来越远了。
听张阿姨说，这几年也有不少人给我妈介绍过对象，但她见都不见就直接拒绝了。他们是觉得她一个人生活太孤独太可怜，可她在和我爸的那场婚姻里受伤太深，她宁愿一个人无牵挂的生活，不用担心丈夫出轨，也不用怕被抛弃。
其实，我的心里也对婚姻充满恐惧，不相信任何男人对我的感情。我已经26岁了，从没谈过恋爱，更没想过结婚，我的想法是，就这么着一个人过一辈子。
6
之前为了躲开我妈，我考了外省的大学，毕业后也是在那边找的工作。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公司要把我外调出去，正巧就是我长大的城市。
说实在的，当时接到这个消息，我有一种命运安排的无奈，又有一种无法名状的喜悦。也或许在我内心深处，还是希望离我妈近一些，毕竟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是那个给了我生命又养育我长大的人，和她之间尽管有隔阂，也不可能与她切断一切联系。
听说我回来工作，她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她是开心的。她还试探性问我，是不是以后住家里，我当场否定了。我说我会在公司旁边租房子，自己住，上班方便，而且我也已经习惯一个人生活。
她没再说话，眼睛里有失望，但可能想到毕竟我和她在一个城市，转而又笑了笑说，也好，也好。
我偶尔会回去看她，但这些年很少交流，和她在一起好像没什么话说，所以我每次都是匆匆来又匆匆走。每次下楼往小区门口走时，我都能感受到有一双眼睛在背后，我知道是她伏在窗台，一直看着我离开。
我不是铁石心肠，不是没有感觉，甚至曾想要冲动一回，就此扭头跑回家里喊她一声妈，然后抱着她大哭一场，和她能像小时候那样，母女俩说说笑笑。
但每次又都会告诉自己，下次吧，下次再说，有时候也对她心生埋怨，她怎么没有主动和我说说心里话，除了沉默就是沉默，让我怎么先开这个口呢。
7
我妈离开不过半天时间，我已经回忆完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所有时光。总觉得这一切很像一场梦，不久前她还牵着我的手送我上学，给我买喜欢的洋娃娃，生日的时候做一桌子好菜，跟爸爸一起给我唱生日歌。
张阿姨叫着我的名字，我才又重新回到现实。
她坐在我的身边，泪眼婆娑。
张阿姨说小娜，其实你妈真的挺不容易的，你爸走后，她一个人养大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你难道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嘛。她那时候只是受了刺激，所以性格大变，说话不好听，但她对你的爱从来没少过，你是她唯一的孩子啊。
我当然记得那时候我妈下班回来浑身疲惫，有时候开门声响不久，就听到她在卧室打呼的声音。那是因为她太累了，倒头就睡着。那些年她很少买新衣服，更不给自己买化妆品，除了按时给我交学费，零花钱一分也没少过我。
后来我参加工作，从没给过她一分钱，给她买的东西也不多。张阿姨家有个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儿，每次她回家看望父母或者买东西寄回去，我妈都羡慕得不行。
她跟张阿姨说，人家养的女儿是小棉袄，她却养了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张阿姨说她当时虽然嫉妒，转而就又替我说话，说：“沈娜也不容易，一个人孤苦伶仃在外面讨生活，只要她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我回来工作之后，她高兴了好久，跑去跟张阿姨说这下好了，我离她近了，她想见我随时都可以，不过几站公交车的距离。
是的，就是这几站的距离，我也不经常过来。
8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妈学会了网购，她不但给自己买生活用品，还时不时买东西寄给我。
那段时间她过得很开心，时不时跑去张阿姨家炫耀，说我们俩一个月通了几次电话，我说话知道关心她了。说那些话时，她高兴得像个孩子。
其实不过是她打电话给我，问我快递有没有收到，我说我有工作能挣钱自己会买，让她有钱就自己存着，不要给我买东西乱花钱。
我从没想过，在她，这竟然是日常快乐的源泉。
其实我妈前一段身体一直不太好，经常头晕，张阿姨劝她去医院，她不听，而且叮嘱千万不要告诉我，说我平时工作忙，小时候已经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再给我添麻烦。
我妈住的是老式楼房，没有电梯，平时网购都是让快递送上门。那天我妈在网上下单买了一袋大米，快递小哥刚到楼下就接到家里出事的消息。他马上打了个电话给我妈解释，就把快递放到了一楼花坛处，说要么等他回来送，要么找人帮忙就匆匆离开了。
我妈不想麻烦邻居，一个人从四楼走下去，她抱着快递走到二楼的时候，头一晕就昏了过去，这次竟然没有醒来。
听完张阿姨的话，我的后悔无以复加，如果我对我妈不是这种冷漠态度，如果我和她一起住，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其实害死我妈的根本就是我，只是我再也没有机会跟她道歉，也没有机会和她和好如初。
快递公司过来跟我商量赔偿的事儿，我摆摆手说不用了，不怪你们。是啊！我妈的死跟快递无关，都是我这个不孝女的错。
这世上什么药都有，偏偏没有后悔药，我知道，这悔意会伴随着我这一生，从此，我是真正孤独无依的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