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
——白居易《李都尉古剑》
这场雨接连下了数日，直到四月初一天才放晴。大雨过后，人们的生活恢复了正常，而镇上也重现了往日的繁华。
大雨也洗去了镇上的罪恶与血污，妖怪被斩杀和“判官问天”的到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春满楼中曾经最受欢迎的花魁香消玉损却无人再谈起。白芷去世后，她的尸骨与青鸟一同下葬。无人为她祭奠，更无人为她伤感，她就这样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春满楼也没有因为一位花魁的逝去有半分改变，夜夜笙歌鼎沸，纸醉金迷。有时候千离都怀疑自己的记忆，回忆中那样一位能弹奏铮铮之音似仙子一般的女子，是否真的存在过。
再一次见到莫子凡已经是四天后，也是他的出现提醒千离那个名为“白芷”的女孩存在过。
“在下此次前来是为答谢姑娘的。若无姑娘相助，在下恐怕难以医治好贾千金的奇疾。”
贾千金的事情，千离已经通过翠莺之口了解了大概。据说那贾瑶听闻妖怪之事竟晕厥了三天。不过贾家同张家的婚事并没有取消，而是因为大雨延后到了半个月后。
“能医治好贾千金多亏了莫公子妙手回春，与奴家无关。只不过医治身体上的疾病容易，医治心病就要难的多了。”千离说道。
“时间会冲淡一切。”莫子凡说着，眼睛瞟了眼门外，“春满楼还是一如往常的热闹啊。”
“后来官差倒是来了几回，不过也没有对这儿的生意有什么影响。可惜一生飘零蓬断，到头来也只落得‘梦断别青楼，千秋香骨冷’。”千离叹了口气道。
莫子凡看着千离，想起那夜他问及千离身世她落寞的神情，心头猛地一颤。茶馆内尸体被挖出，证据确凿，而且沈清容就是“妖怪”一事街头巷尾都已传遍了，就算官府想掩饰也来不及。但当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除妖斩魔”的“判官问天”身上，谁还记得起那些逝去的如花生命。
“雪鹃姑娘，若有机会离开此处，你可愿意离开？”莫子凡问道。
听了莫子凡的话，千离却苦笑着摇了摇头。白芷的死，她自然是脱不了干系。虽然已经淡出了众人的记忆，但这件事还没结束。她一定要查清那个葬送了白芷性命的秘密是什么，不仅如此，她也要让另一个有罪之人为白芷和那些惨死的女孩陪葬！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就能改变的，雪鹃生来就是低贱之人，这是世道所致，”千离说道，“就算能改变身份，也改变不了这世道。这世道已经造就了太多悲剧，沈清容一事，官府将凶手定为‘判官问天’草草结案，真正有罪之人仍然逍遥。”
莫子凡愣了几秒，才明白千离口中所指有罪之人是谁。“雪鹃姑娘说的有罪之人，可是李知县？”
千离冷笑一声，“试想，若是官府真正去查那些失踪案，怎能查不出结果？若是能早一日结案，恐怕那些女孩也不会这样白白丢了性命。然而我们的李知县，不知是昏庸无能还是有意庇护凶手，搁置不查，任凭‘妖魔’横行，搞得人心惶惶。此人若不伏罪，恐那些死去的女孩难以安息。”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有罪之人自然不会逃出大梁律法的制裁。不过那些自诩正义法外行刑之人，同样是罔顾人命，天理难容。”莫子凡道。
“莫公子可是在说那‘判官问天’？”千离问道。莫子凡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千离发出一声冷笑。
“莫公子你口口声声说大梁律法，可那律法是否保护了那些女孩们，是否伸张了正义？若不是有人杀了那个沈清容，这镇上恐怕永远不得安宁。而且‘判官问天’哪次杀的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自十六年前‘兴安之变’后，新皇登基，斩杀忠良，重用贪官，朝野一片乌烟瘴气，而西域各附庸国狼子野心，对大梁江山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之际，莫公子不去建功立业，却在此对伸张正义之人妄加指责，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千离看到莫子凡脸色突变，心知自己多嘴了，便垂下眼帘，转而说道，“雪鹃只恨未生成男儿身，不能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只能在这儿苟且偷生。”
“……在下不曾想到，雪鹃姑娘竟是如此刚烈之人。”沉默许久，莫子凡才道。
“雪鹃只是一个下贱的风尘女子，与莫公子有天壤之别。莫公子为自己的清誉着想还是不要再来月兰轩了。奴家就不留公子了。”千离说着，转过身子背对莫子凡，下了“逐客令”。
莫子凡不知自己哪句话得罪了她，但他知道千离“逐客令”一下，自己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莫子凡本想过几天等千离气消了再去找她，给她一个惊喜。然而当他三天后带着贾府给他的那笔赏金，一笔足够为春满楼任何一个姑娘赎身的重金，再去春满楼时，却得知那位雪鹃姑娘早已离开。就连老鸨凤娘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莫子凡望着满院绿暗红稀春色已逝，不由感慨万分，恐怕此生再难遇见那样刚强烈艳的女子了。
聂千离本不想离开，她清楚只要一出春满楼的门，想再查这儿的秘密就难如登天了。但凤娘以接到了三娘信为由遣走了她，她只能离开。
而当她准备乘船离开南云镇时，来送她的只有翠莺一人。
“雪鹃姑娘走了，就没有人再对翠莺这么好了……”小丫头猝不及防哭了起来，倒把千离搞得手忙脚乱不知做点什么好了。
“翠莺，你别哭啦，”聂千离安慰道，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翠莺，“喏，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拿这玉佩去西亭镇找聂三娘，我就会出现保护你的。”
翠莺接用袖子抹抹脸上的泪水，然后接过玉佩。那是一块很普通的蝠纹翠玉玉佩，做工谈不上精细，玉质也说不上完美，但玉佩上刻的“聂”字却是灵动流逸，非比寻常。
“雪鹃姑娘姓‘聂’？”千离点点头，说：“我随妈妈的姓。好啦，翠莺不许哭了，有缘还会再见的。”
千离说着，拍拍翠莺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开。
有缘再见……千离突然想起了某个人。她还没问他来南云镇是不是找人，而白芷是否就是他要找的人……不过现在这些已经没有了意义，他们还是不要再遇见为好。他是救死扶伤的医师，而自己是手染鲜血的杀手，注定走的不是同一条道路。
而且他们应该也不会再见了，因为她已经决定先不回西亭镇，直接去县城，会会另一个有罪之人，顺便算算账，替死去的女孩们讨债。
一个月后，陶城县知县李承平醉酒失足落水身亡。而当衙役打捞起李承平的尸体时，却发现他的胸口插了一把短剑。剑柄刻着“问天”二字。
回到西亭镇时，已是半夜。千离偷偷摸进一艘乌篷船，这还没站稳，就听见“咻”的一声，黑暗之中一道银光闪过，直逼千离面门而来。千离连忙侧身躲避。没等千离反应过来，船舱中突然大亮。千离一面紧闭双眼，一面朝旁边打了个滚。
“死丫头，你是嫌自己活的太久了吗，没敲门就进来。”一个酥软撩人的女声响起，千离才敢起身睁开双眼。一眼就看到只披着薄薄一层单衣妖娆斜躺在舱内的聂三娘，而那层薄薄的单衣根本无法遮盖三娘玲珑有致的身材。
千离回头看看身侧和身后，只见墙上地上插了满满一排银针，不由得庆幸自己运气还算不错。
刚进门时射过来的三枚银针只是小小的“见面礼”，而闯入者若是因为躲开了银针而沾沾自喜，那他们就会丧命于灯亮的一刻。人在黑暗中若是猛地看到光亮会下意识闭上双眼，就在这闭眼的短短一瞬，会有数根毒针飞来，避之不及只会被射成一个筛子。
就算命大，躲过了毒针，但只要是个男人，看到全身几乎毫无遮掩的聂三娘定会把持不住。他们恐怕到死才会知道，真正的杀人武器不是那些毒针，而是面前这个丰腴柳腰风情万种的女子。
“我这不是怕太晚打扰到三娘您嘛，所以就没敲门。”千离连忙笑着解释道。
聂三娘“哼”了一声，说道：“恐怕你之后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我问你，离开春满楼为何一月有余才回来？”千离低下头，看向地面，没有答话。李承平被“判官问天”杀害的消息聂三娘肯定已经知道，千离听三娘的语气，似乎对她自作主张并不满意。
三娘见状，双手环抱于胸前，又道：“我也没说你不能杀人。只是你杀谁不好，非要去杀那李承平。你可知道昨日有官差前来，找我询问春满楼雪鹃的事情，还问那个雪鹃最近有没有到县城去。”
千离心中一紧，问雪鹃有没有去县城，摆明了是怀疑雪鹃与李承平被杀有关。可是前天李承平的尸体才被人发现，这官差速度竟如此之快，仅一天就查到了三娘这里？何况李承平的案子，她没有以真面目示人，也自信没有留下破绽，那些人又如何能怀疑到曾在南云镇待过的雪鹃？
应该不是三娘这边的人出了问题，否则官差查的就不会是一个叫“雪鹃”的人了。这么说，只可能是自己在南云镇留下了什么破绽。不过出卖她的不会是凤娘。三娘同凤娘应该有不浅的交情，若是凤娘出卖了自己，三娘应该能查的出来。可是看聂三娘现在的样子，显然对千离被出卖一事不知情。
难道是被那两个人出卖了吗？怎么可能。千离不愿相信。可如果不是那两个人，又会是谁，还是说南云镇还有什么高人，自己忽视了？
“怎么会……”千离喃喃道。
“那李承平是皇帝面前红人左司马彭敏胜的远房亲戚。彭敏胜甚至能调动皇帝身边最亲信的暗卫力量，你羽翼尚未丰满就去得罪不应该得罪的人，你叫我说你什么为好。”聂三娘责怪道。
千离也知自己此事想的不够周全。还好迟了一天才回来，若是正巧碰上那些官差，那可就热闹了。“那三娘你怎么答的？”
“我就说雪鹃一个月前回来了，然后赎了身又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三娘摊开双手，说道，“他们人是走了，不过难说你就安全了。那些人看上去并非普通官差，我怀疑他们是乔装打扮后的暗卫。我已经放出消息，这段时间‘判官’就先暂停接任务。而出卖你的人，我也会派人暗中调查的。”
千离点点头。“而且我恐怕也不能留在这里，”千离想了想，又开口说道，“那些人难保不会再次找来。真是的，刚回来就又得走。”
“不过你也不会闲着，接下来的这件事也让你有的忙了。”
“什么事？”千离忙问。聂三娘神秘一笑，轻启朱唇，口中吐出四个字：“问天古剑。”
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千离无时无刻不想手刃仇人，为父母报仇。但三娘总说她羽翼未满，不允许她贸然送死。
三娘曾对千离说过，“你若要报仇，首先要有远隔千里，取人性命的智谋，其次要有一剑穿喉，踏雪无痕的武功，最后，你一定要得到一把古剑——问天剑。在做到这三件事情之前，你就乖乖当你的‘判官问天’，为我卖命。”
相比前两件事，第三件事情可能最困难。因为世上仅有不超过十个人知道这把古剑的存在。
传说这把剑原是大梁开国皇帝梁世祖所有。前朝末年，天下大乱，世祖持此剑乘势起兵，平定叛乱，统一天下，荣登大宝。而在梁世祖驾崩后，这把剑就失去了踪影。
关于这把古剑，江湖上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把剑由每一代的武林盟主保管，是梁世祖为答谢战乱之时武林人士相助许下的一个承诺，寓意朝廷永不主动向武林人士出手。也有人说得到这把剑便可号令天下，统帅千军。而经过这么多年，这把剑也已被众人遗忘。
但千离知道，这把剑仍存在这世上。第一次听三娘提起这把剑时，千离还诧异这把剑居然也叫“问天”。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她注定会成为“判官问天”，而她注定会拿到这把问天古剑为父母报仇雪恨。
“那把剑在哪？”千离问道。
三娘则回答了十六个字：“八月初八，凤凰山庄，群英荟萃，武林至尊。”
“武林大会？”千离眯起双眼，嘴角上扬，低声说道，似乎在自言自语，“看来又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了，真让人期待。”
《千离问天》第二卷：药石难医薄幸心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