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她是极少写父亲的。

她的文字里,有母亲,有婆婆,有孩子,有丈夫等,却唯独没有她的父亲。

在她的记忆里,大概是在小学二三年级就开始叛逆了。

记得特别清楚的是,八九岁的年纪她就敢两手叉腰恶狠狠地对着父亲瞪眼睛,敢直接面不改色地迎面向父亲的竹棍,敢歇斯底里朝着父亲喊后拿起地上的凳子砸向父亲。

那时,做她父亲的人,显然一愣。

握紧的拳头,捏了又捏,发出了咔哧咔哧的声音,父亲犹豫了一下,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终究还是放了下来。

她就这样一直斜睨着父亲的眼睛,他有些不知所措了,拿着竹棍径直从屋里走出去,从他的背影中她感受到了父亲的一丝惊慌。

她虽有稍许发愣,但她心里有胜利的喜悦在沸腾,她终于,可以直视父亲了,可以反抗父亲了,再也不用惧怕父亲了。

从小的记忆里,镌刻的,是对父亲的惧怕。记忆里,母亲也是怕父亲的,父亲大嗓门一吼,严肃的表情吓得母亲立即噤了声,母亲就像犯错的小孩一样不敢抬起头,不敢知声。

我和弟弟挨父亲打的时候,母亲也不敢袒护着,只敢在里屋悄悄地哭,也只敢在事后再抱着我们一起哭,说,你们都好好的,要听话,你爸也是为你们好。

为他们什么好呢?我只不过是把数字2写成了Z,又只不过是数学练习册上又错了几道题,弟弟只不过是和同学把邻居家田里的南瓜戳坏而已,只不过是在外面多贪玩晚回家了一会儿……

父亲从不听我们解释,总是气冲冲地拿着镰刀去屋后割两根又长又细的竹棍,再用镰刀把棍子摩挲光滑后就开始打,撕心裂后的叫喊声也没有换来父亲的垂怜,直到竹棍打断变形,父亲才气喘吁吁放下竹棍大步离去。

我真的搞不懂啊,作为一位父亲,时不时就拿着棍子抽打自己的孩子,他们又不是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真有必要每次都要把棍子打断才肯罢休吗?

待到我真的长大了,才明白了父亲。

原来,在他的那个年代,大家都秉持着一种棍棒教育:“棍棒出孝子,不打不成气”的教育思想。

村里的人似乎也都认为这种粗暴的方式是正确的教育方式,所以我们村的孩子几乎都被喂过棍子。

当然我的父亲,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说他迂腐吧,他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父亲喜欢去街上的邮局买几份报看,他对报纸一直都是情有独钟的。

偶尔给我们讲讲报中的故事,遇到新鲜事或者他感兴趣的文字,父亲总是喜欢把它们剪下来分门别类地粘在笔记本上。

有时候还会在空白处写下心得和感慨,大部分都是以日记的形式存在,闲暇时再随意翻翻,勾点圈画,补充体会。

直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父亲依然喜欢去路边的报刊亭买几份报纸读读,火车上,公交地铁里,家里的沙发上随处都有父亲看报的身影。

偶尔,也会和我讲起,最近国家又发生了哪些大事,他认可的,裁剪下来,不认可的,也剪粘下来,家里的好几个笔记本都被父亲粘满了报纸贴,就像他的人生一样,也粘满了一踏厚厚的纸。

父亲每次翻开他的笔记本,他都乐呵呵的,他的语气里也都透着说不出的得意来。

父亲还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是钢笔字,骨格清秀,刚强有力,从我记事起,父亲那一手好字就令我敬佩不已。

曾经,我问过父亲,他是在哪里学写的字?

父亲笑笑说:我那个年代,吃饭都成问题,能去哪里学啊?我只不过是从屋后砍几根竹子,切成片再削尖,这就是最纯粹的竹签笔了,在田地里一摹写,不就写出来了嘛。

你知道的,我喜欢看报,我的那些字就是从那些报纸中学的,报纸上怎么写的,我就一笔一画的跟着写,直到和报纸上的一模一样我再写下一个字。

心被什么猛地撞击了一把,我只重复说,父亲也真是的,父亲也真是的,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而他的字也像他的人一样,也在不知不觉中一笔一画的写着,刻着。

父亲还是一个极其孝顺的人,兄弟姐妹四个孩子,父亲排行老大,奶奶在三十多岁就已经守寡,最祸不单行的是奶奶又被查出得了肺癌,那还是他上初一那年的事。

父亲索性从学校辍学,承担照顾生病的奶奶和三个弟弟妹妹。

父亲从一个十多岁的中学生变成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小孩农,每天起早贪黑地下田刨地,学着大人犁耕,插秧,打药除草施肥,干得有模有样,每个田地里都留下了父亲青春岁月里风雨的痕迹,他吃的苦,应该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吧!

每次回老家,父亲总喜欢带着孩子们去田里逛逛,给孩子们讲述他童年的故事。而孩子们也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孩子们也总是十万个为什么去问父亲,父亲也总是像讲故事那边讲述着自己。

现在日子好了,父亲还是那么的节省。他手头也不是没钱,他存着好几万呢。但父亲一辈子穷怕了,节俭得几乎吝啬,近乎扣。

父亲有他的理由,万一呢?万一出个什么事情需要用钱呢,到时候没钱,那不是让子女受累了。

这就是她的父亲,一个极其平凡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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