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生土长在陕西,若我说至今还未见过几场大雪,也许你会不信。但这事儿放在陕南的石泉,便不怎么稀奇了。从我记事开始,便没有哪场大雪厚的足以让我堆个雪人,也没有哪场大雪可以在我痛痛快快打场雪仗后才融化。它们总是来的匆忙,去的也匆忙,不愿在这世上多停留片刻。没有雪的冬日,似乎让我的童年失了些乐趣,但也因此多了份期待——等雪来。
我一直在等雪来,等一场像鲁迅的《故乡》里的大雪,和我的“闰土”去雪地里捕鸟。皓雪苍苍,总角之样。白雪覆池塘,隐了鸳鸯;霜冻凝幽巷,不见客商;寒烟淡梅妆,黯了流光;雪月落堤上,与人共赏;积雪替白霜,懒了星光。常念想,把雪融进童年是怎样一番景象?一季雪落,有雪人雪球,围炉夜话,还可一曲琵琶,把酒桑麻。似乎也不必费了思量,看玉琢银装,不胜凄凄凉凉?
我一直在等雪来,等一场像《世说新语》里的大雪,和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作赋吟诗,看“撒盐空中差可拟”,吟“未若柳絮因风起”。瑞雪凭谁寄,覆我桑梓,白我青丝,湿我素衣,看几亭空寂;大雪盈数尺,入了清词,藏了迷离,染了旖旎,写相思成疾;白雪落东篱,难懂情思,难觅踪迹,难言心意,听月落乌啼。凭一季飞雪靡靡,捎来离人的消息,素笺书写的情思,勾起游子的回忆。家中的温情永远是思念的主题,把一江暮雪化为一曲清音只为伊。
我一直在等雪来,等一场像《三国演义》里的大雪,“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西亭小酌,饮罢看飞雪;暗夜闻香,踏雪寻梅去。虽不闻郢中白雪,却也见过“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虽不曾覆盖四野,却也是“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虽不曾落雪满山,却也是“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虽不曾翩若鹅毛,却也是“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问一句“云横秦岭家何在”?叹一声“雪拥蓝关马不前”。
我一直在等雪来,等一场像毛滂《上林春令》里的大雪,“蝴蝶初翻帘绣。万玉女、齐回舞袖。落花飞絮蒙蒙,长忆著、灞桥别后。”看飞鸿踏雪泥,梦醉西楼;闻傲雪也欺霜,纤眉轻皱;雪碗冰瓯子句清,攥取杯后。“浓香斗帐自永漏。任满地、月深云厚。夜寒不近流苏,只怜他、后庭梅瘦。”待冰消雪释,怎生回首;若雪案萤灯,复又何求;别玉树琼枝,韵曲轻奏。都敌不过一句,凉了清秋。
我一直在等雪来,等一场像韩愈《春雪》里的大雪,“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等不到春雪似飞花,待到“雪消门外千山绿”,赏那“花发江边二月晴”;等不到春雪点眉棱,待到“霏微半入野人家”,赏那“长天远树山山白”;等不到春雪冻梅花,待到“半夜萧萧窗外响”,赏那“雪花全似梅花萼”;等不到春雪落江花,待到“六出飞花入户时”,赏那“雪睛云淡日光寒”;等不到春雪满城泥,待到“霜风捣尽千林叶”,赏那“凝烟如墨暗房栊”。一夜春雪把那青竹变了琼枝,却又疑是林花开在昨夜。
等雪来,等了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等待,因为你不知道要等多久,抑或是无尽的等待之后会不会有结果;这世上最幸福的事也莫过于等待,因为你不知道惊喜什么时候会来。还不知“谁家庭院已飘雪”,早已是“寒心亦落几重霜”。
我一直在等待,以此来抵抗人世无味的繁喧,独享片刻的寂寞与清凉,把那书卷里的词句与故事深深融进等待,融进一季飞雪扫尽的尘埃,只为等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