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丨雪花如糖
01.
火车里,我喜欢依窗而坐。
一扇窗就是一幅画。行驶中的车窗,将大自然裁剪成无数帧风景画,以飞快的速度放映,令人目不暇接。近处的树木、电线杆倏地一晃而过,远处的村庄、农田则缓缓地后退,唯有横卧在天际的山脉,在悠悠地陪着火车一路向前。天的辽阔、地的空旷,叫人心潮起伏。坐上火车,思想就像插上一双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
和飞机相比,火车是慢的。我喜欢速度,却又不喜太快。有次坐飞机,天气晴朗,无风,飞机飞得很平稳。到达8千多米的高空后,透过舷窗,看无边无际的银色云海,仿佛来到了清寂、缥缈的天宫。机翼沒有丝亳的倾斜,十几分钟里始终保持固定的姿势,难免产生一种错觉:飞机静止了。理智提醒我,此时的速度一定非常非常快,可我却一点也体验不到。那种感觉,奇妙中又有些隐忧,怕自己一直坠在云端里,再也无法回到活色生香的人间。
火车的速度,恰当好处,尤其是绿皮火车。七八十公里的时速,既能充分地体验快感,又能享受一段慢时光。漫长的旅途里,目睹天光、云影、山川、河流在移动的空间里变换着自己的姿态。时空付与万物以变化,旅人是最好的见证者。
既使在火车上过夜,仍然是欢喜的。
自小到大,特别害怕在黑夜里独自入睡。既便是风钻进门窗的缝隙抑或摇动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都会屏住呼吸,竖起耳朵,疑心是否有人进来。这种过分的敏感、胆小和白天大大咧咧的样子完全相反。
在火车上,望着夜空中的繁星,远处隐约闪烁的灯火,枕着哐当哐当的声音入眠,周围陌生人的鼻息甚至是如雷的鼾声,此起彼伏,并不觉得刺耳,反倒让人踏实。
02.
初次坐绿皮火车,是上大学的那年。父亲早早在县城里买好一只红色的皮箱,里面装满了衣物和用品,送我去省城。
火车里的人真多,坐着的,站着的,就连洗手池旁也堆满了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箱包。神色疲惫的人,东倒西歪地靠着行李,或聊天、或打瞌睡,或木然地盯着窗外。拥挤的车厢里充斥着燃煤开水炉、卫生间尿臊、汗臭、泡面以及卤鸡蛋的味道,混浊得令人反胃。幸好,车窗可以打开。呼啸的风,会带走一些不适。
忘了怎么捱到省城。也许,对未来的憧憬驱散了当时的疲惫; 也许,第一次坐火车,外面的新奇让我忘了当时的不堪。
四年八个学期,十六趟火车,每次都是挤着上车。常常没有坐位,只能站着,且在缝隙处落脚。抬起胳膊,碰到前面人的后脑勺,扭动一下麻木的身体,想换个姿势,脚不知又踩到谁的脚背上。
有时,下肢酸困难耐,便不自主地斜靠在过道旁的座位。坐着的乘客会生出些侧隐之心,屁股朝里挪动,留出一指宽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即使如此拥挤,列车员仍然会推着小货车在狭窄的过道里来来回回,一边说"来,脚挪一挪啦",一边拖着长长的声调有节奏地叫卖:
瓜子——花生——啤酒——扑克牌喽——
到了饭点,广播里响起温润而又甜美的女声:
“各位旅客,现在到了用餐时间。餐车工作人员为您准备了可口的饭菜,有青椒炒肉、红烧鲫鱼、醋溜土豆丝、番茄炒鸡蛋…...”
声音入耳,犹如一颗话梅含在嘴里,生出许多口水。原本的家常菜,似乎变成了色香味俱全的豪华大餐。囊中羞涩的穷学生,把口水又吞回肚子,从背包里掏出方便面与火腿肠。
火车上经常缺水,尤其是热开水。每到一个小站,火车“呜”地一声缓缓停住,一群穿红戴绿的妇女迅速地围上来,胳膊肘里挎着篮子,里面有热馍头、烙饼、煮鸡蛋、水果,另一只手里还拎着开水瓶。
叫卖的人群中,有位年迈的妇人,饱经风霜的脸,和外婆有几分相像,眉目中透着慈祥和亲切。她的开水,格外地滚烫,用来泡面刚刚好。把钱塞到她枯瘦如柴的手里,帮其合上手掌,提醒她赶紧离开。随时启动的火车,能将手里的纸币随风带走。
有年寒假,一对大学生情侣,从西安回乌鲁木齐,要两天两夜。行李架上搁着一箱方便面,是他们旅途中的食物。夜里,俩人并不靠在座位上睡,而是拿出几张报纸,铺到座位下,俯身钻进去,侧身而卧,身体自然地贴紧对方,盖上毯子,相拥而眠。空出来的座位,让给其他乘客。
热恋中的男女,常有亲呢的举动,旁人观之,不免尴尬。但见他们神态自若,幸福地进入甜蜜的梦乡,而他人也拥有了座位,能度过疲惫难熬的夜晚,心里又喜欢起他们。喜欢他们的率性大方,又喜欢他们的古道热肠。
03.
后来,火车的路线越来越长,长到把我送至两千多公里外的异乡求学。
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春秋乘着车来,冬夏又乘着车去。在一趟趟的往返中,目睹过多少花草树木从葱茏到凋敝,多少山川从冰封到消融,汇聚成溪流,奔向远方,多少小麦青了又黄,在风里荡起金色的波浪。我在熟悉的行程中来回奔波,熟悉到记得某个站台上的某棵枣树,在碧蓝碧蓝的天空下孤零零地伫立在低矮的平房前,树下有位身着蓝黑制服手举小旗嘴里吹着哨子的车站执勤人员。偏僻空旷的荒野里,这样的小站,上下车的旅客寥寥无几。然而,铁路人的坚守,除了使命,还有奉献。
2000年以后,火车全面提速,绿皮车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Z、T开头的直达特快空调列车。白底的车身,封闭的车厢,干净舒适了很多。那些熟悉的小站,亦不再停留,围着车窗叫卖的妇女,自然也不见了。
无数次的旅途,让我习惯了火车。习惯,也就不再排斥,反而喜欢上它。
“啊,坐那么长,太难熬了。”别人每听到我回家要坐二十多个小时,都会瞪大眼晴,惊奇中带着些许同情,仿佛这一路上不知要遭多少罪。
我只好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怎么会遭罪呢? 旅途中消磨时间,于我而言,再简单不过。一颗耐得住寂寞的心,一本精彩好读的书,足矣。工作后经济宽裕,从硬座转移到卧辅车厢。躺在床上,手捧一本书,山一程,水一程,伴着哐当哐当的音符,沉浸在跌宕起伏的故事里。累了、困了,放下书本,看看窗外的风景,该是多么的惬意。
高铁时代到来,火车的颜值越来越高,速度也越来越快。可坐高铁,中途转车,拖着行李上上下下,有说不出的麻烦。每逢回老家,我仍然选择普通快车,行驶在熟悉的土地上。
火车的两端,一头是故乡,一头是我。背井离乡几十载,习惯了南方的秀美风光以及潮湿的天气与饮食。越是习惯,越是自责,怕背叛了故乡,背叛了过去,又怕故乡重重地拋弃了我,飘泊的灵魂,无处安放。
唯有坐上火车,沿着长长的铁轨,向西,向北,一路上搜寻记忆中熟悉的沙砾、芨芨草、骆驼刺和红柳,才会心安。
一里一里,故乡越来越近,近得能看见月光下的雄关,静静地眺望着远方归来的游子。几百年的风雨沧桑,它依然巍峨,守着大漠,守着绿洲,守着这片曾经金戈铁马的土地。
朝家的方向望去,闪烁的灯火中,有一盏昏黄温暖的灯,为我亮着。心突然跳得更快,对着镜子整好衣衫,理顺头发,以一种最光鲜、最体面的姿态走下火车。
家,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