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2.9)
大学一年级,我混在头发眼仁颜色各异的鬼妹洋哥中间参加了学校的春节联欢会,几乎带着热泪大口咀嚼极端油腻的春卷,一颗脆弱敏感的游子心在拙劣的文艺表演中找到了一时的归宿。过了一年,我蜷卧在宿舍的床上,抓三两颗签语饼塞在嘴里,草草了事。大学三年级,春节那天我在法国的火车上,身心摇晃,一切关于“年”的想望都被疲乏和辘辘饥肠磨平散尽,刚下火车就疯狗一样扑进了麦当劳。今年,地球逃过玛雅人的恶毒诅咒,我也快要毕业,在事情不紧不慢平顺发展的时候,我却差点把过年这茬事忘了个干净,还是一个学汉语的格鲁吉亚人提醒了我:哎,明天你们那儿新年了。年就这么悄声地来了。你可以把这个过程归纳总结为“一个留学生是怎样离过年越来越远的”。
我的同学们还在四年如一日地组织联欢、聚餐,大年三十早上一伙人冒着俄亥俄的冷风到礼堂看春晚,我佩服他们的毅力。我藏在房间,窗门紧锁,与林中野老无异。过年于我成了一件越来越私人的事情。我更喜欢放下手中的杂事,一个人坐着,让静止和沉默浸透屋子里的每个角落,漆上一层暗色。
倏忽一瞬,雁塔钟楼,城墙积雪,已在眼前。南大街空空如也、南关正街没有行人、友谊东路鸦雀无声。啊,到了。文艺路南北黄昏正浓。天桥上一千根竹竿,横竖搭成一座迷宫,一万匹布飞悬,斑斓极光。下天桥,马路两三条,报亭五六个,文艺路小学门前不见学生,空气里有儿歌笑闹。再走,来五毛钱素鸡,一块钱海带,十串肉二十串筋,汤宽些莫放粉丝。到南门,提灯一盏,复上城头看雪。景移物换,张掖路上城隍庙里有鼎沸人声。旧书堆积人头攒动,婆娘骂架娃娃吃奶,葫芦上的八仙冷眼旁观。五泉山上摊开十万张躺椅,“呔,徐侄子,把你那个保温壶提着过来煞,再拿上几个勺勺子!”找一家面馆,切一盘牛肉,撒一把细盐,盐粒晶莹,紧嵌进味蕾间的孔隙。一筷子二细,唇齿咀嚼间识别了麦子成熟时神秘空灵的一声脆响,人心就踏实了。老板们带着白帽帽,十个里头九个姓马,“我们这垯是牛肉面,不是牛肉拉面,杂巴怂们黑天到晚胡逼乱拐个啥着呢煞!”三十一路电车的受电杆触角一样半空晃动,人民剧院外墙上贴着《老柿子树》的海报。眼睛蒙上,鼻孔堵上,耳朵塞上,嘴巴封上,方向还在。朝南一百五十三步,朝西一百七十六步,朝北三十步,朝西五十步。楼房深灰,铁门暗绿,门牌浅蓝:小南城巷27号。102、202贴着对联,302、402挂着年画,502门开了。麻将牌推挤碰撞,如海如浪如波如涛。“来帮我摸个八饼!”
我回家了。
屋子里的暗色正在散去,相反,外面的光亮逐渐减少,被裹挟到紫兰相杂的层层暮色里去了。我站起身,推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