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时候,我看到了以前教过的学生阿敏。
他是外地生,初一读完之后,回了老家。
那个时候我刚出校门,校门外的马路上满满当当摆满了小汽车和电瓶车,旁边也挤满了学生和家长。每次这个时候,校门口都拥挤不堪。
我刚将车头转过去的时候看到他,当时的他正低头往校门口走,眼神依然和以前一样,漂浮游移,不朝人看。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按道理这个时候他应该在老家上学。
而且,这时他出现在校门口做什么?他来学校来找谁?
当年我带的班级,现在早已四分五裂。而且当时班级里约占一半的外地生,现在基本都已被撵回了老家。
我想停下来叫住他,但也就这一转眼的功夫,车就已经开了过去。何况,此时校门外的马路也没办法停车。而且,他漂浮的眼神似乎看到了我,又似乎没有——或许他并不愿让我见到他。
如此一想,也就错了过去。
再说,也不过是以前教过的一个成绩并不好,也不算认真,性格内向的外地小孩而已。
只是晚上跑步的时候,我还是想起了他,想起他那低垂漂浮,不自信的眼神,如同很多次叫他起来回答他答不出的问题时一样。
我想,放学时候来到校门口的他会到学校找谁?他一直在他的随笔中说他孤独,说他希望有朋友,但是却一直没什么朋友。
当时有一个叫阿兵的小孩和他关系不错,我想差不多可以算是他的朋友。但阿兵也在初一读完就回了老家。
而且学校的门卫管理也相当严格。即便本地从学校考出去的学生毕业后想回来看看老师,也时常被刁难。
这个时候的他,若是想进去来一番怀念,看看以前呆过的教室,或者是奔跑过的操场,那也是很困难的事情。
想必他也只能和其他接孩子的家长一起,站在他们的身旁,朝着校门里面张望。或许能看到以前的同学,或许,什么都看不到。
即便互相看到,大概也没什么话说吧。
家境不好,父亲经常打牌,母亲很辛苦但收入不高——我是从他的随笔中知道这些的。但早先看到他瘦小的母亲的时候,大致也能猜出他的家庭状况。
我最早关注到他,是在中午看他们吃饭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们刚升上中学,大概是第一次在这里吃饭觉得新奇,胃口都很不错,而瘦小的阿敏在里面尤其突出——学校里的饭菜,餐盘里的菜是分配好的,饭是可以随意添加到,而他总是会打至少三个人的量。
“打那么多你吃得完吗?”看着他餐盘里高高耸起的一大堆米饭,我忍不住问。
“吃得完。”他一边吃一边说。
“学校里的饭好吃。”他还不忘加这么一句。
我想,大概只有很少同学会认为学校里的饭好吃。班级里那几个爱美的小姑娘,吃饭的时候总是一副百无聊奈的样子,用筷子将米饭一粒一粒地送进嘴里。
“我去他家吃过饭。”每当这个时候,多嘴的阿兵就忍不住在旁边大喊,“他妈做的饭可难吃了。”
那声音全班都听得见。
阿敏则一声不吭,继续埋头吃饭。
后来,他果然吃得一点不剩。看着餐盘,我惊奇那么瘦小的他,是怎么吃完这么大一盘饭的。
乃至后来每次看到他打饭的时候,我都忍不住会喊,够了够了。
我实在是担心他把胃给撑坏了。
偶尔的时候,班级有同学不来,会多出一份菜来。
“有谁要吃?”我问。
“我!”“我!”……
这个时候,小恩和小旸都会上来抢。
“阿敏!”我喊他,他却摇头不上来。
上语文课的时候,他其实挺喜欢回答问题。但仍然成绩不好,有的时候也会偷懒,每次批评他的时候,他都会把头低下来,眼神漂浮而不自信。
但他却从不撒谎,没完成或是做错的事情,也不会找借口。随笔常常也不够我对字数的要求,但写得非常真实。我记得在班级念过他的随笔,同学们似乎都挺感动。
我向来认为真实是一个人难得的美德。所以我一直都不讨厌他。
初一的时候,班级里开始生出一些事端来——所谓的事端无非就是谈恋爱,还有因此而产生的打架事件。
一次周末,班级一个小女生的高年级男朋友要打小岳。当时,阿敏正和小岳在一起玩。
大约觉得旁边有人不好下手,那高年级男生就赶阿敏走。
阿敏却不肯走。
然后,他就开始打他。
“阿敏都被打流鼻血了。”后来,另一个知道情况的小姑娘告诉我。
听她的表述,我能想见当时的情形。被打的时候,他想必也是眼神低垂,都不敢看那个高年级混混一眼。
但即便被打得流了鼻血,他依然没有离开。
其实,那次阿敏被打有些冤。平时,小岳并不常和他一起玩。他们之间并不能算朋友。
“我觉得孤独……”“在班级我没什么朋友……”我想起他在随笔中的话语。
后来,谈恋爱和打架的事情处理得相当繁琐,就不在此赘述。
我也因这件事而头疼了好几天。当了解阿敏被打的事情之后,只得又把那高年级男生拉过来,让他单独给阿敏道歉。
我将他二人单独叫到小房间,那高年级男生表现还算不错,但阿敏依然从头至尾低着头,不曾看过他一眼。最后,听他说完,道一声没关系就跑了。
讲义气,哪怕别人并不见得把自己当作朋友;善良,原谅他人对自己的伤害,哪怕伤害自己的人当时充满恶意。
这实在是一些底层孩子身上难得的美德,就如同上面所讲的“真实”一样,在他们身上闪闪发光。
但坦白地讲,作为他的老师,我却丝毫不看好他的未来。
今天和老婆吃饭,不知怎么聊起了温瑞安,她说,温瑞安的作品里基本都有这样一个设定——好人都不会得到好报。
我想想,叹道,是啊,大多数情况下,所谓的坏人没有道德约束,反而有更多的手段获取自己想要的,也会有更多的手段维护自己的利益(当然,我想这样的法则只限于劣币驱逐良币的社会)。
所以,我不觉得他身上的那些美德会对他的成长,会对他改变自己乃至家庭以后的生活会有正面的作用。而且,他不够聪明,也不够努力,没有面对现状的勇气,更没有改变现状的决心,有的时候还会去向游戏找安慰——这种状况,我实在无法看好他的未来。
初一将尽的时候,学校召开了一次外地学生家长会,告诉他们:你们非但在上海无法考高中考大学,就是连中专都不可以。
听说阿敏的母亲拉着他又到教导处特意问了一次,得到的答复仍然如此。校长后来告诉我,当时他们母子在教导处哭得一塌糊涂。
“这样的小孩,以后肯定会仇视社会。”校长说。
当然他也就跟我这么说说而已。后来学校的种种做法,并不能看到他们表现出丝毫的犹豫和恻隐之心。
到现在,阿敏的外地同学中,还有两个留在这里。她们要么回不去,要么父母不愿意想办法让他们回去。
昨天放学前,她们过来找我聊天,告诉我,她们和其他外地生被分配在一个单独的班级,全班只有十一个人。
“本地生分了快慢班,一班是快班,选了年级前三十五名。”邵告诉我,“我要是本地生的话,也应该在一班的。”
邵一直都是一个很乖的女生,成绩很好,她说她现在会跑到一班去上第九节课,跟一班的班主任都说好了……她还问我,以后是学会计好呢,还是学航空好,她说她还是想学航空,因为她喜欢天文学,航空嘛,总归是相关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正好,下班的时间到了。我拿起包,跟他们道别,然后下楼,出校门。
校门外熙熙攘攘,马路上摆满了小汽车和电瓶车,人行道上,站满了学生和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