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细细地切了,剁成末,调入一些料酒和酱油,拍一瓣蒜,洒半匙盐,搅匀了,铺贴在碗底,再加半碗水,上锅蒸,就是一碗清蒸肉饼汤。
妈妈以前常做这样一碗清蒸肉饼汤,我们两姐妹,一到生日或有身体不适,还能一个人独享一碗。就算后来吃得多了,我们已经不再热衷,妈妈还是常常做。在妈妈眼里,一碗清蒸肉饼汤,就是一种享受、一种福。我明白,从物资匮乏年代走过来的她,总难割舍那个时代里的向往。
然而对妈妈来说,一碗清蒸肉饼汤,不仅仅是物质的向往。
一个遗憾
妈妈这辈子,一共怀过九个孩子。生下来的只有三个。没生下来的,有自然流产,还有强制引产。
我是妈妈第一个活着生下来了的孩子,只是不够健康,而且是个女孩。在我之后,妈妈因为过度劳累流过产,然后再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孩子。孩子很健康也很讨人喜欢,只不过又是个女孩儿。
那个年代,尤其在农村,家里是一定要生个男孩的。一个家,有了男孩才算完整,而一个女人,只有生了儿子才能安心。所以有了儿子的女人都喜上眉梢,还没儿子的女人,就再接再厉,一直生下去,直到生了儿子为止。妈妈在农村里成长生活,即使念过书,也仍未能逃离对儿子的漫漫求索之路。
那个时候,政策上实行计划生育,已经有了孩子的女人要再生都得躲着,被发现了要罚款。要是交不起罚款,就会被抓去强制引产。
妈妈第一个被引产的孩子,是个儿子。
那时候,我们一家小四口刚跟着爸爸从乡下搬到镇上,寄居在爷爷奶奶跟几位叔伯同住的房子里。妈妈遇了变故,静卧休养,外婆和几位舅妈、表姐从乡下前来探望。
妈妈说,那一天,在同一个厅里,已近七旬的外婆和舅妈表姐们一起,挤坐在我们小四口平时吃饭的一张靠墙小方桌边,忧心忡忡,爸爸做了几样小菜招待。另一边,尚属中年的奶奶,与叔伯各房围坐一起,喜气洋洋,分享一大桌子好菜。
妈妈说,奶奶给了她一碗清蒸肉饼汤。
但妈妈没有吃,挣扎着爬起来,端出去让外婆她们吃。可外婆她们也都没舍得吃,要留给我妈妈。据说最后,那一碗清蒸肉饼汤,是奶奶端走,跟家里除了我和妹妹以外的其他几个小孩子,一起吃掉的。
外婆已经去世十多年,但妈妈每每想起,都仍是耿耿于怀。
小夫妻的眼泪
让妈妈耿耿于怀的第二碗清蒸肉饼汤,源于一场眼泪。
妈妈说,爸爸这人能折腾,那一年,他放弃农村里还算安稳的日子,带着我们到了镇里,暂时投奔爷爷奶奶。爸爸要学开车,用上了家里所有积蓄,所以那时家里相当困顿。我被寄养去了外婆家,妹妹暂求奶奶稍加照看,爸爸则一边学习一边上工,妈妈陪他一起做事。
那时候,爸爸妈妈每天天不亮出门上工,天黑透了才下工,只有中午一段稍短的时间回家吃午饭。
妈妈说,那个时候的馆子都是有钱人去的,她和爸爸艰难到做一天工,口袋里才会有一天的生活费。早晚饭她们自己做,就是午饭有点麻烦,中午休息时间短,回来要给妹妹换洗尿布,买菜做饭实在太匆忙。于是爸爸跟奶奶商量,请奶奶帮忙做一下午饭,买菜的钱也按奶奶的意思,每天出门前就给好。
有一天,爸爸妈妈出门急,忘记给奶奶买菜钱了,结果中午回来没饭吃。爸爸就跟奶奶说,下次要是忘记给钱,请奶奶先垫一下,他们回来补。
当然,忘记给买菜钱这样的事,总会再发生的。
妈妈说,第二次忘记给买菜钱,中午回来,奶奶帮忙做了饭,只是没有菜。而那一天,爷爷奶奶刚好在宴请我们本家的几位亲戚,又是一大家子人围坐着,面对着一大桌子鸡鸭鱼肉。妈妈悲疲交集,实在忍不住,端着一碗白饭去到堂屋后的小门旁,蹲坐着流眼泪。爸爸是奶奶的亲儿子,见妈妈走了,奶奶给爸爸端了一小碗清蒸肉饼汤。
可是爸爸没有吃,嚼着干饭,回头冲妈妈蹲在堂屋后悄声抽泣的背影大吼:“你个死人!要哭到这儿来哭!”吼完,他自己的眼泪已经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小夫妻俩,饭没吃完,又去上工了。
事隔多年,爸爸每有个头疼脑热,妈妈总想着给他做一碗清蒸肉饼汤,仿佛那是什么妙药灵丹。
第三个孩子
妈妈这辈子最无法释怀的一碗清蒸肉饼汤,关于她的生而未养的孩子。
那是妈妈的第三个孩子,也是她最后一个生下来了的孩子。那也是个女孩。
妈妈说,奶奶有一个八百元的存折丢了,她才知道,奶奶手里原来是有余钱的。存折最后是无惊无险找到了的,但妈妈却对奶奶从此心灰意冷,再也不敢心存期待。不是因为,奶奶怀疑是妈妈偷了她的存折,而是没多久前,妈妈要被抓去强制引产,挺着六七个月的肚子,身无分文,求爷爷奶奶暂借五百元保住那孩子的性命,奶奶说手里没有闲钱。于是,在又一次有孩子后,妈妈搬去了外婆家。
妈妈说,她的小女儿,在外婆家出生,在外婆家满月,在外婆家长到九个月大,最后才进了一次爷爷奶奶的门。而那一次,却是诀别。妈妈的小女儿,再也不是她的孩子了,而是成了别人的孩子。那孩子,被抱走送了人,
妈妈说,她很无奈,也很无能。
妈妈说,她希望有一天,她的小女儿能站在她的面前,她想说一声对不起。她说,她一直渴望,有生之年,能听见小女儿喊她一声妈妈。她说她想,再亲手为她的小女儿做一碗,小女儿小时候爱喝的……清蒸肉饼汤。
无戒训练营第四期 第 12 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