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悟情
一、破土
小和尚坐在那梨花木桌前,看见眼前的盘龙十八碗和九转春水酿,呆滞的双眼顿时放出精光,这里可是南方最有名的广福客栈,这满桌的酒肉可不是一般货色,那肉是山中的霸王水中的精,那酒是春天的露水深闺里的藏,小和尚自下山以来哪里吃过这等酒肉,还不等小二递来碗筷,便上手狼吞虎咽了起来……
饶是这名店里的过客熙攘天下,但这般年少的酒肉和尚倒是不多见,惹得旁桌的酒客纷纷侧目,被这略显滑稽的场面逗得掩面偷笑,那一旁的店小二倒是见多识广,可是个眼力价儿,此时却怎么也乐不出来,心中直犯嘀咕:“这小和尚皂衣直裰补丁翻飞,呆头木面,若不是那头顶上的戒疤,比之乞丐无异,也不知是方才门口的接引晃了神还是这厮偷溜而入,张口就把酒菜点了个遍,可此时正值晌午,食客正酣,若赶其出去,争吵起来,怕叨扰了食客;且又怕遇到的是个什么能人异士,赶人不成却又和上次一样惹得一顿毒打,牙齿落了往肚里吞。但若这厮只是个吃白食的孬和尚,亏欠了酒肉钱,店里那个铁公鸡还不拿那算盘子儿把我打成个蜂窝!
那小和尚却是毫不在意,自顾自的吃喝起来,那动作如同饿狼扑食,在桌面上来回翻飞,旁桌的食客看的稀奇,纷纷停下手中的碗筷侧目而望,连店小二也觉不可思议,因为乍看之下如此单薄之人,没想到饭量却如此之大,没出半个时辰,竟尽数将那十八个大碗扫了个底儿朝天,那小和尚唤来酒水,张口就灌,一坛、两坛、三坛……足足喝了九坛,才满意的发出一个酒嗝,瘫坐在那里恢复了呆滞的目光,久久出神。
那店小二已是惊的合不拢嘴,直到那小和尚“蹭”的一下站起来,他才回过了神咽了一口吐沫,连忙上前陪话:“大……大师傅真是宰相肚量海水斗量!不知吃食可还算满意?”
那小和尚微微一笑,目光却直直望向前方,本就呆笨的面庞更显笨拙:“嘿,好吃好吃,俺从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谢谢,谢谢啊……”说罢歪歪扭扭就向门口走去。
“您满意就好,恩,恩?唉?大师傅,您还没付账呢!”小二急忙上前死死攥住小和尚的衣袖,懊恼至极!
“付账……”那小和尚一愣,抬起头来思索了许久,此时窗外午时的太阳被阴云渐渐遮盖了去,风霜渐起,天上几只寒鸦飞过,啊啊作响,店里的食客也似乎都在等着小和尚的答复——那小和尚落下脑袋,手掌重重一拍,自言自语道:“师傅没跟俺说要付账啊……”
二、种籽
落阳山、香山寺。
“宝静师傅,慧能那小子又在坐禅时酣睡,惹得众僧十分恼怒,他自是不想修得真禅,可佛祖面前作业障,确是为难了大家的清修,小僧不明,师傅为何总是护短,不追究于他!”这天早课后,首座带领着忍无可忍的众僧纷纷来到宝静禅师身前,今日一定要对这诨和尚兴师问罪。
“就是!师兄劝其立身正行,托口‘善哉’,那厮朦胧呓语,竟然误以为有鳝鱼可吃,实属无理!”
“哼!上次那厮酒醉之后对着金刚罗汉像自言自语了一夜,早上却又将其打得粉碎,泥身颜色均是散落一地,害的众僧夙夜不寐,诵经乞罪!”
宝静禅师出定回神,环顾四周,众人心像丛生,不由叹道:“此子生而不凡,修禅的手段自是不凡,你们何必要与他计较!”
首座嘀咕道:“什么不凡,我看就他是个妖怪,听说那厮出生就把母亲的奶血吸了干,无人敢养,才被送上了山门。可在山中数年,念经打坐统统不会,佛理佛法一窍不通,吃肉喝酒倒是徒耗了寺中不少的香油钱!”
宝静禅师定了定神,走下蒲团,踱出室外,众僧紧跟其后,自入冬以来,山上仅有的黄叶便如同秋姑娘褪去的轻衣,漱漱而下,这小雪好似羞怯的新娘,欲语还休,从云端到日暮,缓缓而来,连绵悠长,一下,已是半月有余了……
“也罢!遇情而明,随兽而兴,遇尘而起,随海而止!时候到了……”
慧能独跪在宝静禅师面前:“师傅,你真的要赶俺走吗?”
“不,你该去寻求你自己的证果了!”宝静禅师摸了摸小和尚的头,就像十八年前的那天一样,一个满身血水的婴儿出现在他面前,他明白,这也是佛祖交给他的证果之路。
“俺……俺什么也不会啊!”慧能有些茫然。
“随遇而安!”宝静禅师眯着眼睛对着他深深一笑,那笑容饱含慈爱。
“俺不知道该去哪儿啊?”慧能挠了挠头,眼光混沌,无所适从。
宝静师傅没有回答,只是伸出了佛指,指向了远方——那里,有江还有湖!
三、生根
“呀呀呀……你这野和尚,敢来这里吃霸王餐,走走走,非拉你去见官,喜欢吃就尝尝牢饭的滋味去……”说着就要把慧能向外拉,可那佛袍里的胳臂却如钢精铁骨一般,纹丝不动,那瘦小的身体就像长在了地上一般,而他的目光只是愣愣的望向前方出神。
顺着慧能的眼光望去,客栈的门帘被掀开了去,屋内风霜大起,一前一后进来二人:先头的是一位妇人,素衣凝脂,螓首蛾眉,颇为美艳,只是那面色沧桑感极重,眉眼间布满了尘霾;为后一人,古铜肤色,长发遮面,黑须零散,穿的是黑袍黑靴,褶皱处已有几分开裂,肩头落了几分雪渍,一只独袖空空荡荡——是一位独臂之人,但是那手中的青剑却是一尘不染,剑柄虎口处被磨得泛白,紧紧被其拥在怀中。
小二见门上来了客人,慧能却又拉扯不动,索性先上前迎客,嘴里仍旧不忘喊道:“小和尚你老实在那给老子站好,一会儿就拉你见官去!”
那妇人入门坐定之后便动也不动,只是看着二楼的当间的屋子久久出神,屋外的白光透过窗上的封纸映照在那妇人雕刻般的脸庞上,静静地,如一座隔绝世外的雕塑被封锁在那光晕之中,如幻如痴,慧能少不更事,如此美妙的场景顿时让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双腿不由走上前去,行至那妇人桌前,坐了下来,静静地盯着她欣赏。
那剑客自入门之后便远远寻了一方角落坐定,唤了小二上前,吩咐道:“一碗梅花糕!送去那里!”他指了指妇人所坐之处。
“哟,客官,咱们这里没有卖梅花糕的呀……要不您看换点别的……”
“啊……是么……以前这里梅花糕很好吃呢……”那剑客看起来有些失落,挥了挥手示意小二离开,小二不敢多言,斟了茶水,招呼别桌去了。
“姐姐,你长的像画儿里的人儿一样,可真美!”慧能双手拖着脑袋,痴痴的看道。
那妇人目不挪移,不理会人间吵杂,如同身处另一个时光之中,静谧自然,轻的似乎就像没有说过那几个字一样:“不想死的,走开!”
话音未落,剑尖已至喉前,这一剑犹如雷龙过海,气势磅礴,不过刹那!
“滚!”那独臂剑客语气中不容一丝质疑,周围的食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吓破了胆,尖叫着四散而逃,那小二也呼天喊娘地躲到了柜台之后,却又因为担心他们打坏了店子而露出瑟瑟发抖的鼠眼偷偷观望。
慧能看了一眼喉间的青剑,满脸疑惑,那表情不是害怕,仅仅是有些不明!
剑客有些惊讶,这一剑可是他成名的绝学,那小和尚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完全不被他的雷劲所慑,所以颇感意外。
慧能挠了挠头,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独臂剑客,四目相对之时,慧能那木然的目光中不含一丝杂质,独臂剑客不由地后腿了两步:“你,不会武功!”
“是啊,师傅说他的功太小,教不了俺,便不让俺学。”
剑客提了提剑气,那古铜色的面庞上多了些癫狂:“小和尚,你若再看她一眼,我便杀了你!”
慧能摇头:“俺就说你刚才那一剑吧,风起得倒是挺大,但是没有一点伤人的意思,还不如俺师傅的手钉锤吓人。”“所以!”他顿了顿神,抬起头来笑呵呵的看着那双黑瞳:“你不会杀俺的……”
此时,那妇人慢慢转过身来,像是从沉睡中醒来的一颗树,拨开抵在慧能面前的青剑,拖着有些悲戚而疲惫的声音道:“你不要再为我杀人了,你该明白,我来这儿,是为了解脱!”
六年前,响幽楼。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这里是南方最有名的青楼,数不清的江湖侠客、王亲贵胄在这里流连忘返、夜度春宵,可人们最想得到的还是那铃彦姬的一瞥——青川之内、色艺超绝、笑靥生辉的响幽楼头牌。
世上的人如同日月星尘,起落往复,流连在各种颜色之中——有人为了钱财,有人为了名利,也有人为了武功,而还有的人,为了情!
她与公子约定,“小雪”那天,待她做好他最喜欢的梅花糕,香气冉冉之时,公子便来接她远走。
当她雪袍肃立,站在巷口望眼欲穿之时,却等来了浑身是血的那黑袍剑客!
“你杀了他!” 铃彦姬努力睁大着绝望的双眼,不让眼泪划落。
“没错,呵呵,那小子好厉害,折了一条臂膀才杀了他呢……”
铃彦姬摊坐在雪地之上,任由雪落肩头,可那目光中却没有了生死。
“你是我的,从今以后就让我来保护你吧……”剑客笑的有些癫狂。
“小姐,你看,他快要冻死了!”侍女在门口看见昏倒的剑客,惊慌地禀报铃彦姬。
“快,抬到院中生一些火来,哦,对了,刚才公子走后还有些吃剩下的梅花糕拿来,喂他一些!”铃彦姬出生贫寒,自是看不得落魄之人。
那破棉衣已是溃烂不堪,但那手中的青剑却是一尘不染,他醒来的时候警惕的看了看这个小院,那警惕的模样惹得几位姑娘连连哂笑,眼前的梅花糕香气扑鼻,他一口将之吃下:“多谢……姑娘……姑娘的一饭之恩……真好吃……”话还没完,便已夺门飞身而去。
但是从那天起,她总能在不禁意出门之时看到那个黑身影站在角落,从来不与她视线相对。总是一闪而过。
“我会一辈子保护你的!”
慧能听得入神,“那后来呢!”
铃彦姬淡淡一笑,她已经六年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要不是因为又回到了这里——曾经的响幽楼。“后来呀,我寻遍天下,却无人愿意为了我这个弱女子报仇,而他,便一直跟在我身后,整整跟了六年,你知道吗?小弟弟,这种等待就像是一种牢笼啊……在他的“保护”下,我失去了一切,空无一物,被关在了他的监狱里,那监狱里只有他一人。”
她又回望了一眼曾经与公子共处的那个房间:“可我等不下去了,只有死才能逃出这座监狱……”
黑袍剑客一直静静地听着她的叙说,眼光如水。
“慧能有些痴了,鼻子一酸,姐姐,俺不懂这些爱恨情仇,只觉你心里很苦,俺听着有些难受,俺……俺帮你报仇!”慧能擦去眼中的泪,攥紧了双拳,猛然站了起来。
铃彦眼光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就黯淡了下去“小弟弟,别傻了……”
“你别看俺不会武功,可俺是天生神力,一拳便能打碎佛像,我半个月只需吃一顿饭即可,一顿酒肉可吃上半只牛,俺出生时便把母亲害死了,他们都说俺是个怪物!”他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
“喂,拿剑的,你把姐姐害的这么惨,俺要帮她报仇酬!”
说罢,慧能一个反手猛然拽向自己的胳膊,硬生生扯下一只臂膀来,血流如注!
所有人具是一惊!
“嘿嘿,你为姐姐断了一只胳膊,我现在还给你!可你害了姐姐心中的人,那你也要拿命来偿!”说罢,祭起神拳,直冲而去,那拳果真神物,卷起强风啪啪作响,但那黑袍岂是池中物,略一迟疑,反手剑背一压,慧能吃力,神拳深深砸向地面,斗出一个七尺大坑。
那黑袍落定之后深叹一气,眼神竟变得有些释然,他气运丹田,忽听龙吟海啸,他手中的青剑剧烈抖动,真气溢出,直朝慧能而去,慧能祭起神拳相抗,相交之时,只见一个婉转,剑锋略过慧能的肩头,在脖上擦出一个轻轻的血痕,慧能的神拳直触黑袍心口——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黑袍瘫坐在地上看着眼前冰冷的铃彦姬,时光恍如隔世。
六年了,你终于肯再回到这里,回来了,我便知你真正的解脱了,我也就可以放手了!
真巧啊,又是“小雪”呢……
“你离开她,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剑客道。
“嘿嘿,你奔雷山庄最好不要插手我的生意,这女子我要定了,可以卖个好价钱!而且用处多多啊,哈哈哈……”那公子淫笑道。
“那你便留下人头!”
“呵,那女子入情已深,你若杀我,你忍心看她绝望吗?何况,你未必杀的了我!”
“这罪,我来背!”
“小雪”下着小雪,那天的风很紧,血染天地!
四、落花生
铃彦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当一个人总是希望着一件事太久太久的时候,其实希望的念头会逐渐代替想要得到的结果。铃彦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哭泣,只觉仿佛身处漫长的空虚之中,那眼神如同当年一样,已看不出生死。她推门而出,走入了寒地之中,褪去外衣,仰头而望,笑的放浪,雪花渐渐淹没了她的身影,如同一只孤独的鸟儿,不知飘向何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二给慧能包上了伤口,待他走出客栈之外,抬头望时,天边的阴霾早已堆叠,雪花如絮如歌,四面人声嘈杂,但他的内心却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心口传来的雪落之声。
店小二看着慧能眼中的百般变化,惶恐的问道:“小兄弟,你……你么了……”
慧能怔忡半晌,忽然笑了出来,那笑声已听不出悲喜:“店家哥哥,俺在山中厮混了十多载,以为天下没有比喝酒吃肉更大的难事,可原来红尘如此不易,没有百通之理,师傅说得是,俺需趟过大千世界,才能荡平心中的波澜。”
店小二不懂慧能在说些什么,只觉他那眼中似乎有了光,似乎有了涟漪,与刚才那个呆憨的小和尚全然不同,变得如此清澈,不由心生欢喜,替他高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连声道“好好好……”
脑海中的记忆片段纷至沓来,丝毫不爽。慧能单手礼佛:“善哉善哉!一踏三生远常伦、嬉笑怒骂绝痴尘、俯瞰庙堂纷争处、错漏人间几度春!”话音未落,已蓦地拂袖而去,大步入世,天空中雪花漫舞,渐渐皆覆了人间,天边几羽晚鸦远去枝头,不知飞向何方……
文:张叹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