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地亚哥·纳赛尔在被杀的那天,清晨五点多就起床了,因为主教将乘船到来,他要前去迎候。”
如果说《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是一部侦探推理小说,那么它显然是不成功的,小说开篇第一句话就向我们道出了整个事件的结局。如果说加西亚·马尔克斯呈现给我们的是一桩案件的纪实报道,那么这篇报道的叙事和情节堪比最优秀的推理小说,紧紧地撅住了观众的心魄。
在加勒比海沿岸的小镇上,一场奢靡无比的隆重婚礼过后,以为用金钱和权势买到幸福的新郎巴亚多·圣·罗曼,在新婚之夜发现妻子不是处女而将她休回娘家。在全家人的逼问下姑娘将贞洁的破坏归咎于一个名叫做圣地亚哥·纳赛尔的青年富豪。姑娘的两个哥哥在暴怒之下拿起杀猪刀开始复仇。从凌晨三点起,整个小镇的人都陆续得知维卡里奥兄弟要杀死圣地亚哥·纳赛尔,然而在一系列不可思议的巧合之下,没有任何力量帮助圣地亚哥·纳赛尔阻挡悲惨的结局,在被杀的前一刻,只有他一个人还被蒙在鼓里。
有两种故事最能够吸引我们。一种是在一系列复杂情节的推动下,我们急于看到结局,想知道“最终大家都怎么样了”。这就好比电视剧演到最后,我们总要得知主角们是生是死之后才会踏实地离开。而另外一种故事,它残忍地在一开始就把结局摆在你面前,让你失去所有幻想和期待。然而,在对造成结果的情节进行解构的过程中,这种反向的解剖慢慢与观众的求知欲和好奇心契合起来,对细节的还原往往使人受到更为强烈的冲击,引起了内心的震颤与共鸣。《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显然是属于后一种。
假如将整个故事比作一条长链的话,那么圣地亚哥·纳赛尔的死就是这条长链的一头,马尔克斯早早地就把它拴在那里。隆重的婚礼,维卡里奥兄弟的寻仇以及圣地亚哥·纳赛尔对主教的恭候,这些是这条长链上仅有的几个固定结点,除此之外,整条链带的其他部分仿佛在风中肆意飘荡,它的形态是未知和混沌的。这其中的细节繁复无常,故事充满太多的发展空间。然而,任由我们怎样将它一段一段填补起来,整条线还是无一例外地指向那个不可争辩的终点,就是一开头我们就知道的,圣地亚哥·纳赛尔被杀了。
小说以“我”的视角,结合我自己作为事件亲历者的见闻以及十几年后我对当事人的采访和对案件资料的整理,还原了这起谋杀案前后大量的细节,构建起谋杀案发生当天以及前后几十年来社会关系的全貌。与其说我们在和作者一起探索的是圣地亚哥·纳赛尔为何被杀和怎样被杀,不如说我们更为关心的是圣地亚哥·纳赛尔的被杀是否能够避免。
从凌晨三点起,维卡里奥兄弟要杀死的纳赛尔的消息就在小镇里传播开来,也早早地有人将消息传递到纳赛尔家中。得知消息的人越来越多,能够直接或者间接避免这起凶杀案的力量由几个人变成了一整个群体。以复仇为名义的维卡里奥兄弟既是在找纳赛尔寻仇,更是在等待有人出面阻止他们,给他们一个退缩的台面。然而巧合的是,一直到七点钟,在四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没有一个人直接了当地走出来阻止施暴者,更没有人当面将消息传达给纳赛尔。最终,当黎明的曙光洒向大地,船只载着仁慈的主教缓缓离去的时候,所有旁观者都在广场上找好了位置,目睹这起谋杀案在眼前发生。包括施暴者,受害者还有众多的观众在内,所有的人都仿佛登上了一节失控的列车,无言地向那悲惨的终点奔去。令人惊异的是,正是一心维护儿子的纳赛尔的母亲,在儿子逃进门的前一刻坚决地关上了大门,也彻底阻断了纳赛尔生的希望,给纳赛尔的死增添了更为浓郁的悲剧气氛。
“许多年里,我们无法谈论其他事情。我们一向被那么多的陈规束缚着的日常行动,如今突然开始围绕着一件令人共同忧虑的事情转动了,晨鸡的啼鸣把我们惊醒,使我们想去梳理造成那桩荒唐的凶杀案的数不清的巧合事件。”
马尔克斯的一系列小说都充满了宿命感,这在《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里表现得尤为明显。故事一开始,我们就得知纳赛尔必死无疑,被杀死就是他的命运。纳赛尔的被杀,是无数的不可思议的巧合所促成的。然而,这不也恰恰说明了,纳赛尔的死其实是可以轻易避免的吗?假设新娘说出的不是他的名字,假设镇长及时阻止了维卡里奥兄弟,假设他没有去未婚妻家,假设他的母亲没有关上大门......太多的假设,任何一条都能让这条环环相扣的长链瞬间断裂而将故事的结果引向其他方向。每一条假设越是容易实现,就越是体现出巧合的荒诞。每一条假设看起来越是平常,就越是说明通向那最终结果的线虚弱而又漫长。随时可能发生的变化和阻断,最后还是依然义无反顾的指向了纳赛尔的被杀,这就是宿命,令人绝望和窒息的宿命。
最终,当纳赛尔走在回家的路上,沉溺于计算昨夜婚礼的花费时,他与维卡里奥兄弟碰面了。碰面之前,任何旁人都可以出面阻拦,都可能成为主角。而碰面之后,大幕落下,旁观者隐下台去成为观众,探光灯只打到了施暴者和被害者身上,纳赛尔必须完成属于他个人的独奏。在这里,马尔克斯写道:“当他最后一刻得知维卡里奥要杀死他的时候,正如众人纷纷议论的那样,他的反应不是恐惧,而是一个无辜者的惶恐不安。”
小说中处处透露出纳赛尔的无辜,但是直到最后也没有向我们指明谁才是夺取新娘贞操的人。讽刺的是,谋杀案发生的十几年后,当年指认纳赛尔的新娘和休了她的新郎,重又因为爱情走到一起,这加重了纳赛尔的悲情色彩。不幸的受害者圣地亚哥·纳赛尔仿佛只是随机地被命运选中来充当一出悲剧的主角,而随后发生的一系列巧合铺就了他通向死亡的道路。我一直认为,这个故事的奇特之处在于它的“事先张扬”,作者花费了大量的笔墨也无非是在描写众人在谋杀意图张扬过程中的反应和表现。而正是这种时间上的“事先”和表现上的“张扬”,与纳赛尔无可避免的死亡形成了强烈冲突,道尽了宿命的无情和冷峻。
“在上帝和世人面前,我们都是无罪的,这是一件荣誉的事”
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故事中人们的执念。新婚之夜,新郎囿于执念将刚过门的妻子休回娘家而引发了整个事件。维卡里奥兄弟尽管一直心有退意,但还是在维护名誉的名义下实施了谋杀,并在审判的过程中坚持自己的清白。镇上的人们坚持相信维卡里奥兄弟只是粗鲁胆小的屠夫,认为他们只是在虚张声势不敢真的杀人,最终纵容了凶杀案的发生。每个人似乎都能找到恰当的理由为自己冷漠的旁观做辩解,而事实却无情地撕毁了他们为自己构建的伪装。所有人都在坚持着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从来不会尝试一点点的逾越。这时候,集体的冷漠与失声,使得纳赛尔的死就不是情节上可以安排的剧情,反倒成为事实推演的必然结果了。
执念,有时称为信仰,有时称为偏见,根植于群体的内心中,慢慢变成了规则的根源。无论它是高尚的还是丑陋的,不可否认的是我们每天都沉浸在其中。我们是自己生活的主角,也是他人生活的配角和旁观者。某一天,我们处在一处寻常的十字路口,有机会踏出自己的界限做作出一些决定,而这些决定经过放大,关系到了自己和他人的一生,这就是真实。王小波说,所谓真实,就是无法醒来,我们在观念的洪流中沉睡,在自己的意识和他人的意识中流转,任由它支配者我们的作为和不作为,难以跳脱出来看一看自己的一举一动会引领我们走向何方。
加西亚·马尔克斯一反其魔幻现实主义的传统创作手法,为我们呈现了一部活生生的现实主义纪实体小说,然而这部小说过分地现实,竟充满了魔幻的色彩和荒诞的意味。这不得不引发我们去思考,现实往往魔幻,是不是比故事本身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