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的重逢&悲哀的执念
兵——现在是长官了——不耐烦地敲着办公室的桌面,等着助手法兰过来通知他会议室准备好了。每当这种时候他就特别恼火,自从人们开始叫他长官,他想做什么事儿都麻烦了许多,好像他要找什么东西,见什么人都非得法兰先跑一趟确认对方是否健在,他若自己动身,在走出军区大门之前就会被至少三个人拦住说您请不要亲自跑来跑去,不是吓得下级单位以为突击检查,就是让上司长官以为有人造反。他怀念在空罐头当兵的日子,每个人身上散发的迅速和机敏让心里觉得踏实。
年轻的少年觉得只要有速度就可以去任何地方,却没意识到那时他的全世界也不过是一片干瘪的土地和幽密的森林;现在他开拓了自己的领地,却被无形的障碍囿于尺寸之间。
万事难两全。
他将要见的是从约克国来的一行人,昨天他们刚刚抵达肖恩的机场。这支由学者和商人组成的队伍千里迢迢跑来,意图在肖恩城西边的郊区盖一座用机器而不是人工熬制本地药材的工厂。
按理说昨天他不用亲自跑去机场接人,可他不仅去了,还表现地十分亲切。跟这行人的头儿堵在狭窄的出口握了半分钟手,好让周围的相机都用掉了足够的胶卷后,法兰示意他可以和对方一起去车上等了。兵没理他,自顾站在那里打算等到对方的人员全部陆续通过。法兰无奈,只得吩咐拍照的记者别忘了写这里的“亲切形象和真诚态度。”
兵随他们拍着,在渐渐走近的几十人脸上一个个找过去。看到那个瘦削的家伙了,走在倒数几个,经过了两程累计快二十个小时的飞行,大部分人已经像一团揉皱的被单,这个浅色头发的青年人还能挺直着背,提着箱子而不是在地上拖。看来在空罐头的空地上练就的耐力还没在他身上完全消失。在来访人员名册里的照片上,他全然是一个优裕开朗的约克国青年,可有些印记无论如何还是无法抹掉。他走路的样子,还是多年前从两人从空地走回家的路上,兵偶尔回头看见的那个少年阿勇。
兵坐下后环视会议室,发现这行人的座次与资历并无关系,坐在桌边的有好几名年轻的商人,好些年纪大些的学究反而挤在后排的椅子上,介绍过后兵了解到这分别是将要兴建的工厂的钱库和智囊。阿勇坐在桌边的最末位,头衔是什么顾问。看着这个身着合体正装,坐姿大方自若,笑容谦恭节制的人,兵不禁怀疑昨天看到的少年印迹是自己的臆想,他身上布衣粗食的生活留下的痕迹分明已被很自然地抹去了。
椅子的响动让兵回过神来,肖恩城议事部的几名重要人物已经讲完了话,现在正轮到学校的教授。兵看到有几名年轻学者已经懒得再假装记笔记,他想起阿勇在肖恩上学时对课堂无聊日常性的抱怨,心里笑了几声。他盯两眼正在发言的人,点点头或皱一下眉,再看两眼窗外,然后看衣帽架,看阿勇旁边那人的袖扣,然后把目光很快地在阿勇脸上掠过去。这样,就不会让人觉得他一直在盯着阿勇。
他发现阿勇的目光从没向他这边来过,这颗奇怪的脑袋放空乱想的本事可不一般,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幻想到了教授正在桌上大跳乡村舞。他忽然想到,阿勇此刻可能和他一样,满心是另一个人的点点滴滴。
晚上的宴会前,他按时服下两大块奶酪,这是为待会儿成斤的烈酒轰炸而准备的。约克国的人并不善饮,对他虎视眈眈的是议事部的那些人和其他几名军官,无论访客是否爱酒,灌下去的酒精数量和不省人事大吐特吐的程度,成了他们向上司和彼此表明忠心的重要量衡。兵无奈地发现,这个铁律简直比议事部的大楼还难以撼动。用贝拉的话说,他们迟早淹死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他看见阿勇在大厅另一头,和人群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既不参与进闹哄哄的一片,又在谁需要他的前一刻出现在那人身后;有谁试图把他拉进一个小圈子,或是用烈性的柑子酒换掉他手中的啤酒时,他总是恰到好处地一笑,这一笑就让人相信了:我不是不喜欢呀,可今晚的风头该归你才是。
在被那群酒桶围攻前他大概还有二十分钟时间,他轻轻捏一把拳头,用一个“轮到和你问候”的表情来到阿勇面前,向他举了举杯。
“真是好久不见。”不是说再也不回来吗。
“的确,刚好这次借了工作的机会。”要不是为了工作。
“我没想到你能掺和进这种事儿来,不过看样子你干得不错。”真不知道你怎么会跟这些盖工厂卖东西的人搅和在一起。
“我只是因为对这地方稍微熟悉些,以前的专业又沾点边,来充当个跑腿的。你才是仕途大好,我都听说了,真是恭喜。”看样子你才是很享受这些僵硬繁冗的玩意儿,原来你吃这一套。
“嘿,勇,你跟城樾长官是旧相识,怎么从没提过!”听见两人谈话的一个红头发,留着厚厚唇鬓的胖子挤进两人周边的空间。
“我们也很久没见了。”阿勇又露出了周旋全场的微笑。兵可没有耐心,他只有不到二十分钟了。他回头找到待命的法兰,一个眼色,后者立刻上前边拖走胖子边说:“弗雷德先生,是吗?那边您的同事好像在找您。”
兵无视阿勇戏谑的眼神,问道:“你都好吗?”
“嗯。”阿勇不介意跟他谈谈自己的工作,“我拿了一个文科学位,然后去了药厂。艾弗里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和伙伴,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在一个农场我想起了母亲,我想之所以雪莉和空罐头的幻灭能毁掉她幸福的可能,也许是因为她本来也没学会过爱生命的能力。她和雪莉明明眼前有同样的风景,可她就是让自己萎败下去。我很幸运,能在还年轻的时候看到各式各样的生命如何在不同的地方努力生长。”
“你回来没告诉娜娜?”兵对他这番言论有点意外。
“没。她在北边儿挺好,虽然那地方不怎么样。我们一直通信,足够了。说到娜娜,我听说她们那儿换了些军队的人来管事,严格了很多。”
“是这样没错,事情跟以前有些不同了。军队现在处处插手,说实在的,你们现在来不是个好时候,两个国家的关系从没这么冷淡过。”
“我知道,不过有危才有机,对不对?我走了一大圈,最深的感受是,我们国家的人都很尊重自己生活的土地,但约克国是个移民国家,那里的人们对土地没有感情,每一处土壤都快被机器榨干了。不止药材,那里生产一切的成本都在越来越高。几年前流行我们国家的有钱人去那里买东西,很快就会变成约克国的中下层们一窝蜂地跑过来。”
“这儿的人,怎么说呢,仍旧不喜欢改变,他们没那么容易接受这一套。”兵迟疑着发表意见。
他没想到自己的这句话让阿勇觉得这么好笑,后者假装呛了一下说道,“今晚可是已经有不少人来跟我们介绍买这买那的门道,看来这么多年,物资处一直没把从进口产品中拿到的回扣分出点儿”他玩味地歪着头,慢吞吞地说,“难道你不觉得——只要是人制定的规则,就没有什么不变这一说,把自己的利益和稳定寄希望于制订规则者的心意,真是太可笑了。无论什么世道,人满足自己欲望的需求,才是永恒的市场所在。”
兵看着眼前的阿勇嘴里不停冒出自己不熟悉的词汇,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这些年时常困扰他的问题又浮现在他心里:“阿勇,你找到自己最深的渴望了吗?”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恍惚间把这句话问了出来,阿勇大方一笑道:“我想要看些不同的城市,不断地做些没做过的事,满足每一天生出的好奇心。我最开心的日子,就开始于漂洋过海的那段路,后来每次坐飞机,我都能再感受一次那样的快乐。”
兵眨眨眼睛,发现天黑着。刚恢复意识的脑袋判断不来自己睡了多久,他想已经到第二天晚上了。门被无声地推开,贝拉和蜜糖香草茶的香味一起走近。
“现在是凌晨,你才睡了五六个小时。”贝拉热气腾腾的茶塞回他手里,按着他躺下。
兵很奇怪自己没有不省人事直到晚上,那帮混蛋知道了一定会失望透顶。贝拉无奈地责备道,“你没喝那么多,准确地说是没喝进去多少,你昨晚很快就开始吐了,到家时整个人蜷缩在一起。你一定是被溃疡折磨昏的。你最近不舒服吗?怎么会突然这样?”
兵知道她被吓着了,配合地喝完了茶,拉着她的手,用大拇指在她手背上画着半圆,“对不起,亲爱的。别担心,我只是被这批难缠的客人搞得有点儿累。”
贝拉欲言又止,打算拿走空杯子让他再休息会儿。兵叫住了她,带着点撒娇式的温存说,“能陪我去散散步吗?这屋里的空气实在憋闷。”
凌晨的风有一点点凉,钻进他们宽松的衣服里。兵把挽着手的姿势换成搂住贝拉的肩膀,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天空开始变幻颜色,他们在路边站住了看着每一天最美丽奇异的景象。贝拉双手搂过他的脖子,示意他随着自己一起晃动,这样他们就在朦胧游转的光线中跳起舞来。兵看着贝拉的眼睛,从里面看出了她多满足,不忍打断她眼神里让人心疼的幸福感。
很快地,路灯熄灭了,树和草叶都显出了轮廓,不远处的一个人影也能看清了。兵停下缓慢转圈的脚步,揽着贝拉向那个身影走过去。
“睡不习惯?”
“不,只是醒得很早,出来抽根烟。”
兵看到他脚边三支烟的残骸和一个烟盒被归置在一片宽大的树叶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递过去,问道:“还抽手卷烟吗?”
阿勇欣然接过闻着,看来的确是随身库存用尽而不是想起了稍微善待自己的肺。“走以后就没抽过了。不过,当然。”
兵想替他点烟,阿勇挡了回去,以一个极有风度的手势询问贝拉是否允许。贝拉笑着表示不介意,兵揽过贝拉介绍说,“我妻子贝拉,记得昨晚跟你提过。贝拉,这是阿勇,我的一个老朋友”他接着笑道,“她一直没把我扔出门去,你就知道她不在意这些。”
阿勇把烟装回兜里,笑着给了兵胸口一拳,“我不知道你结婚了。不过你看起来的确是有点幸福的模样,你这个固执狼狈的家伙,真幸运。昨天虽然你跟我大诉苦水,但我看出来你这份活儿干得很不错,他们叫你们什么来着,’在上面的人’,真有意思。怎么样,在上面还习惯吗?”
兵用礼貌的道谢回应了他这句有点狠毒的戏谑,提议阿勇和他们一家一起去吃点早餐,享受完他们极力推荐的香草茶后可以直接去今天的会议。阿勇摇了摇头,说现在就得动身去车站接人。兵不知道还有没列在名册上的人要加入,阿勇欢快地解释,“是艾弗里。他本来在另一个城市的项目里,但他们提前结束了。他只是作为我的人过来,不过要是你们允许,我保证他会帮上大忙的。”
兵在走向早餐店的路上努力不表现出忐忑不安,刚才他心里狠狠一紧,还好贝拉看起来没有对那句“我的人”产生什么联想。可是这会儿到车站的一路上全是去上班的人、被打发去买煎饼和茶的小孩子和下夜班喝过酒回家的单身汉,艾弗里一个外国人太显眼,他担心他们两个的掩饰万一没有逃出某一个人的眼睛,那就全完了。他从贝拉的胳膊中挣脱出来,随便说了一句自己也没听清的借口,转身向车站快步走去。
一路上他留神着周围的动静,似乎没有什么异常,看到车站了,他放慢了脚步,在出口处的一群人中搜寻着阿勇的身影。很容易地,他看到人群中间有一处小小的空地,人们不知道该向空地中间的两个男人扔去咒骂还是石头,他们似乎都无所谓,因为他们那么紧地拥抱着,从对方肩上露出来的脸满足得像再无所求。
阿勇的“事迹”用了不到两天传遍了整个邦德里。人们津津有味地嚼着有关他的一切,愉快地咽下每一餐。他与爱人旁若无人亲密,有点疏离的举止。
他好看的仪态,他没拿到的学位。
他的那间旧屋子,他的母亲,他的妹妹。
他没见过的雪莉,被雪莉抚慰过的人们。
他形同陌路的父亲,他的旧同学,他稀少的朋友。
他当年传言的女友,他曾经被掩藏的伴侣。
兵已经在办公室待了两个晚上。对贝拉的愧疚时刻催着他回去看看她怎么样,但他不确定这会儿她是否还愿意和他待在一间屋子里。他只能让法兰不时去看看她,然后回来报告。法兰尽职尽责地按时回复说贝拉没有再哭了,吃了东西。兵想着贝拉平静地在厨房点起炉子的样子,忽然意识到,自己连家里的食物和餐具放在哪里都不尽然清楚。几年来在家里只见过做好的食物摆在桌上的样子,从没想过每天的丰盛和整洁意味着贝拉的多少精力。
他重新回到现实世界时,做好了被流言和白眼迎面猛击的准备。令他意外的是,人们竟对他报以同情的眼神,回家后贝拉甚至没有过多责备他,而是把怒火倾泻在了阿勇身上。他简直想大声冲她喊——嘿,是我,是我欺骗了你,享受着你两千多个日夜温柔的关怀却用冷漠回报你。可他一开始道歉,贝拉就用“我受伤了但没关系”的表情堵住他的嘴,然后大声地说着“给你做点儿玉米饼/鱼羹……怎么样?”把锅铲重重地搁来搁去。
很快兵悲哀地发现,人们甚至应该感谢阿勇,因为一提到他,办公室战争中的对手、吵过嘴的妯娌甚至打过架的情敌之间一下子找到了共同的阵营,他们以“总比那个阿勇强得多”打破话局的冷场,一番热烈的讨论后在对他“勾引、背叛城樾长官”的唾弃中和睦地结束。兵有一次听到几个下属在楼梯间揣度阿勇和艾弗里如何“找乐子”的细节,他重重走过去驱散他们时,看清了其中几个人前几天还在旁敲侧击地向他互相汇报其他人喝酒时有多虚伪。对看不惯兵的那拨人来说,这分明是个痛踩他的好机会,可相比借机扳倒对手,他们此刻似乎更愿意赶快让阿勇无处容身。
兵知道,这不是仁慈,而是对未知的恐惧占了上风。他的下属中胆子大的甚至跑来对他暗示或明示他们对阿勇的鄙视,以此重申他们如旧的忠诚,兵铁青着脸把他们全赶了出去。
在这不知何时才会停止的荒唐闹剧中,阿勇作为主角在惊艳的首秀之后便再不发声,除了工作时的照面,他没有再对兵说过一句话,没有解释,没有道歉,没有责怪。
兵没法在众人面前跟阿勇交谈,更不能冒着被看见的危险去找他。有一次在走廊上,阿勇跟在一列人的最后跟他擦肩而过,他急切地想抓住阿勇身上的味道,陌生的也好,熟悉的也好。那一丝气息转瞬即逝,他刚刚忍不住跟着挪动一下脚步,阿勇感应到了似的回过头,对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勾起嘴唇,露出了一个像在嘲讽,又像看淡了一切的微笑。阿勇带着这微笑等待着坦荡荡的宣战,一步不退,甚至没有消瘦,捍卫自己的领地,攻击人们的神经。
危险的发现&虚假的闹剧
法兰进来后反锁了他办公室的门,这让兵精神一振。这个娃娃脸的小伙子有一股出人意料的老成,凭此成为了兵唯一的亲信。这场风波中,法兰是唯一待他一如往常的人,这让他很满意自己的眼光。不像那些神经兮兮总是锁上门才开始打小报告的蠢货,法兰这个举动表明,自从这行人到来的第一个晚上就困扰着他的疑点,得到了证实。
法兰把一大一小两个信封放在他面前,看着他点点头说,“您是对的。”
兵没有表现出高兴,打开大的信封,倒出一堆粗糙的纸张,抽出几张闻了闻,又抽出小信封里仅有的两张纸仔细闻过,冲法兰扬了扬下巴问道:“这两张怎么弄来的?”
法兰一副不算什么的样子耸耸肩,“在餐台边儿泼了他们一身酒,谁都以为我是故意找茬儿。”
兵如释重负地一下倒在椅子背上,用眼神问法兰:“你说该怎么办?”
法兰一如往常平静地回答道:“要我说很简单,马上报告头儿们,进入四级戒备状态。不过既然他们跟您的顾问先生不是一伙的,您说了算。”
第一天的欢迎晚宴上,兵即使为了阿勇心乱如麻,也还是在被灌醉前注意到了一个让他一阵寒战的事实:这些外国人中,有很多人在跳了舞回来之后不再理之前没喝完的饮料,而是新取一杯;他借着打招呼给一位商人递过一杯柑子酒,对方一尝立刻龇牙咧嘴地表示不习惯,赶紧喝了一口深色的苦啤酒,他发誓这家伙绝对把那一口柑子酒吐了进去。一两个人有这样的习惯可以解释为多疑或怪癖,出现在同一场合的一群人都如此行事,未免太巧了点,这只可能是出自训练的成果。据兵所知,需要随时提防被下毒的职业只有两个,药剂学专业学生的室友,或是他的同行。
他授意安排了几次不同明目的聚餐,观察到有这种行为的全是商人,学者们则对自己的食物餐具都不甚在意,包括阿勇和艾弗里。仔细回想过这一行客人彼此之间有无分享食物饮料,他松了一口气,大概确定这群商人身份有鬼,而同行的学者们应该并不知情。
迅速的权衡后,他决定在按规定通报之前暗自寻找确切的证据。这些人显然训练有素,想从他们的举手投足中找到蛛丝马迹太难,何况若要那么多人去分头盯梢,简直等于公开了消息。租住的房间他也没有趁没人时去搜查,他并没指望客人们傻乎乎地把被子叠成了行军时的形状或是留下了写心事的笔记本。思索良久,他叫来法兰,反锁上门讲了自己的推测,没给他时间消化就接着托出了自己的计策。“确证之后,如何应对我可以听你的意见。但在这之前,走漏一点儿风声,我一定会把你搞成故意隐瞒的同谋。”
法兰僵了一下,一个有点难过的表情在他脸上片刻即逝,他的声音头一次带了点委屈:“您不就是怕那个顾问先生没法脱开关系?不然他们再厉害,也只有那么点儿人,直接关起来查不就行了?不管确证出什么结果,难道您没从一开始就盘算着保护他?哦,对,还有他的伴儿。就算查出来跟他们两个有关系,您要真下得去手,就不会有现在要干的这麻烦事儿。您既然不相信我,又干嘛告诉我,费劲添一道风险。”
兵使劲按着太阳穴,声音里不掩饰的痛苦把法兰吓了一跳:“法兰,我们两个之间,我相信你,不相信我自己。百分之八九十跟他没关系,不过要是有个万一,就麻烦你这道保险了。”
法兰动作很快,两天就准备好了需要的东西和场地,按肖恩城的平均效率来讲,兵估计他花了不少钱。第二天晚上,所有的商人们都接到了法兰亲自带到的酒会邀请,聚集到一家稍偏僻的酒馆里。兵付了包场的费用,酒馆里没有别的客人,五六张方桌被拼在一起摆在屋子中间,上面陈列着十几瓶香体乳和各式香皂。等准备的各种酒至少下去了三分之一,兵不知从哪里出现在桌子拼成的展台首端,引导着众人把注意力转向今晚他要推销的产品。法兰及时地给桌上的洗手用的浅盆里换水,收拾着用过的吸水纸。为了更好地体味各种气味的之间的不同,客人们在试用两种不同产品的间隙得洗手才行。法兰看着兵耐心地介绍着这些他及其讨厌的玩意儿,不禁在心里称赞他的态度很合宜——热情中带点骄矜,非常符合一个有点“土”的,攥着些小权力,想借妻子生意的名头拉来点实在好处的形象。
这些客人们比想象中更容易地相信了他一直以来的严肃不过是在同事面前的形象工程,幸好这里人们狭隘的眼界使他们在这些外国人面前三缄其口,绝不搭话,也不表现出平常的情感,否则他们要是知道了兵近来的舆论境况,决不会相信他有心情在这时候推销自家的手工产品。
他们自信即使在酒后也不会被人套去话或暴露训练留下的行为痕迹,的确没有,可兵的目的并不在这儿。今晚就会的目标已经在法兰来回的穿梭间被收集在了一只大信封里——每个人用过的吸水纸。
眼神可以掩藏,行为可以背诵,但有一种气味永远不能彻底洗去——用过枪的手上留下的防护油味道。只要用过几次,这种带点腥的气味就会钻进皮肤的缝隙里,虽然可以用香水掩盖,但洗过手后又会出现。普通人即使贴着他们的手指闻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异常,但兵还没猎枪高的时候就摸过枪了,这种细微但持久的味道绝逃不过他的鼻子。
周旋半场,兵说的话已经比他往常一星期还多,觉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抽出空来赶紧用眼神询问法兰是否拿到了他们的目标。法兰指着桌上的展品,竖起大拇指,意思一切顺利。兵却皱了眉头问,“缺席的几个也拿到了吗?”法兰摇摇手指,示意他不用担心,“有几位先生想早点回去休息,我给他们各包了一份礼物。”在兵出现之前,几位想先行离开的客人在门口被法兰一个失手洒了一身香体乳,只得回去洗手。兵点点头,“没关系,这边儿的大概有个数就行——”“我明白,这边儿只要确证一个,其余的都一起算。但那两位一定要百分之百确定。”兵听到这话,放心地拍拍法兰的肩道:“辛苦了。回去吧,我来把剩下的人喝倒。”
密谈直到过了晚饭时间才结束,两人都饥肠辘辘,却默契地来到酒馆拿一瓶柑子酒填肚子。前所未有地,法兰对他极尊敬的上司抛去了平日的礼节,两人互相斟着酒,吵闹的声音甚至让周围一些人偷偷侧目。法兰的脑海里一幕幕地闪过兵往日对他体能测试成绩的嫌弃,等待通报时不耐烦的样子,还有每次见过那位顾问先生后阴沉的表情。结账后,兵一边穿外套一边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你知道,事后你可以说是我强迫你的,我会配合你的说法。”
法兰挑起一个坏笑道:“我跟着您这好几年,不就是因为您跟他们不一样。”
“这你可没说过,怎么个不一样?”兵竟难得地兴致好。
“您心里有看不见摸不着,却认准了的东西。”
次日,兵被生物钟叫醒,洗漱时他听着贝拉煎鸡蛋的声音,第一次想起问自己贝拉每天是什么时候起床的。确定想不出答案后,他叹口气,吐掉牙膏,认命地走到贝拉身后环抱着她,试图用和以往不一样的力度告诉她自己的歉意,当然这又会让她多想,但他暂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待会儿一走出门,他大概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再也回不来。
兵先在去往车站的那条路上沮丧地徘徊了好一阵子,到达阿勇他们用的大办公室时已经快九点半,正是这里人最多的时候。这次他很快地找到了正誊写着什么的阿勇,径直走过去一把拍掉了他手中的笔,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拳把他掀在地上,房间另一头的艾弗里在一片目瞪口呆中跑过来从背后一手勒住他的脖子,一手拦住腰往后拖。兵没想到艾弗里的力气竟然不算业余,不过在他面前未免十分幼稚,他趁着两人被拉开之前腰部一个发力挣脱出来,在艾弗里好看的脸上狠狠留下了两处印记。房间里其他的人和闻声赶来的工作人员都不敢冲他动手,兵在一片愤怒和惊讶的眼神中自在地走出房间,一眼都没看向阿勇。
这场闹剧很快传到了议事大楼最高层那些“头儿”的耳朵里,他们分别关起办公室的门来,当着来访者的面让秘书汇报整个经过,严肃地痛骂这个“不知道办公室和小酒馆的区别”“让太多的柑子酒冲昏了头脑”的年青人,为了留下一个不包庇手下的印象,然后谦逊地表示怎么处置这个家伙就听从某某同事(当然是平时最合不来的那一位)的安排好了,自己和那个混小子太亲近,为了避嫌绝无什么异议。
兵在自己的办公室悠然地听着法兰不断回报的进展,他知道,自己不会被怎么样,至少不是现在。那些板着脸的老古董们都对他这个下级又爱又恨,爱他能力过人,爬上这个位置竟然还每天真的在工作;恨他因为祖父和父亲的事迹而自成一派,无法被谁拿捏。可一上午在这一层上演的荒诞剧是他所意外的:每颗头发稀疏的脑袋里都飞快地计算好了步数——这事儿可大可小,要是能平稳过去,自己对他手下留情的态度一定会被秘书生动地描述给兵,又多了一份把他争取到自己这边儿的砝码;要是兵真被撤掉,自己的态度也能有个交待。
快中午时,秘书们汇报的内容已经拓展到兵昨晚和法兰在酒馆喝得大醉骂骂咧咧,今天早上又在上班时间一个人在路边失意地闲晃,以及艾弗里和阿勇这几天或真或假的亲密举动。这天午饭时各个桌上交换的流言大概是往日的三倍,很多人都因为讲话太多而要了第二碗汤。兵对此十分满意,至此,他因爱生愤的形象是坐实了。序章顺利完成,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正剧,明天上演。
第二天出席对兵的听审会时,头儿们的心都在肚子里放得十分踏实。兵一动不动地听着对他“对办公场合毫无尊重”的指责,直到宣判官象征性地问他还有什么异议,他赶忙拦住那不等他回答就要盖章的手,大声地说:“我有异议。”
审判席上一阵切切私语、左顾右盼。兵看着这些上了年纪的面孔纷纷挤眉弄眼做出“可不是我指使他这么干”的表情,不禁一阵想笑。他清了清嗓子,清楚地说:“各位尊敬的长官,我对自己的行为非常后悔,那一刻我让情绪战胜了理智,实在有违一名军人行事的准则。对于这个错误,我对任何处罚都没有异议。但我认为,这件事的错误不在我一人。那位顾问先生和艾弗里先生,这几天大伤风化的举动想必各位长官都目睹过或听说过。我想各位一定能感到,对这种难以提及的行为感到羞耻的绝不止我一人。很多生活在附近的居民,甚至只是听说过如此行径的市民,都觉得受到了挑衅和侮辱。我敢肯定,我绝不会是犯下这种错误的唯一一人。难道今后,我们要为维护这样两名外国人而处罚自己的市民吗?或者,我们默许被愤怒控制的市民们动用私刑吗?无一可行,唯一行得通的方法是,中断和这批外国人的合作,让他们尽快离开肖恩城。”
他说完这番话后整个房间好像是鸦雀无声了,又好像是炸了膛,应该两者都发生了吧,他不是很清楚,因为那之后他的思绪就飘飞到了少年时代。他对这些贪婪的老头儿们会做出怎样的判决心知肚明,接下来他只要配合地做出消沉怨愤的样子就好了,可要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的讨论上,他怕自己会忍不住露出讥讽的笑容。
黄昏刚至,兵走出议事大楼,疲惫地搓了把脸。他自嘲地想,今天竟害得头儿们推迟了晚饭时间,实在是严重极了。与此同时,法兰在办公室里心不在焉地誊写着毫不紧要的文件,每隔两分钟便看一次表,在心里揣度着他的上司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下班时间已经过了,不,还得算上从议事大楼走回来的时间,说不定还会在路上被几个急着借机献殷勤的人缠住。年轻的助手因为忐忑不安而咯噔噔地抖着脚,终于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停在了自己的门口。
敲门声没有立即响起。门外的人,不知是在犹豫,还是又默念了一遍自己的歉意。法兰心想,应该是后者。
片刻之后,随着笃笃两声,兵在门口露了半个身子。他不带表情,也不带感情地说,“两位客人后天晚上出发,你去按原定的通知他们,送他们到机场,我就不去了。”扔下这句话,兵就关上了门,把法兰没问出口的话堵在了门后。法兰刚要起身,听见离开的脚步声又折了回来,这次兵一把推开门,想起来似的回答:“我没有事”顿了顿看向他的眼睛,“谢谢了,法兰。”
收到让他在一天之内交接工作的消息,阿勇直接把手上的墨盒砸了出去。法兰耐心地等阿勇脸上的气愤稍稍退去,才温和地告诉他,如果他们两个不走,建厂的进程就会一天天地拖下去。“这个项目对您来说也许是什么所谓’想做的事情’,甚至是您的心血,可对于肖恩城和我们这些工作人员来说,不过是必然会合作的吸血鬼中普通的一只罢了。对了,我建议您别去找城樾长官了,他托我给您带话,’要么求我,要么走人’”法兰带着微笑说完,闪身躲过了阿勇手上飞来的一个文件夹。
阿勇肯定,这个年轻的军官在故意搞鬼,才把车子开得让他既想呕吐又想放水。好不容易到了机场,这会儿法兰又以艾弗里没有拿着他们一行人的邀请函的理由把他赶到那间阴暗的小屋里去接收盘问。虽然艾弗里进去之前再三向他保证自己不会有事,他还是暗暗决定,就给他们十五分钟,艾弗里再不出来,他一定要跟那个猥琐的安全员打一架。
法兰似乎没有看到他快沉到胸口的嘴角,递给他一支卷烟,坚持看着他点上后,开始自顾自地说话。
“城樾长官是唯一一个会敲我门而不是直接推开的人。”
“只有我们两个人喝酒时,他从不让我付钱。对,这么多年了,这儿还是职位低挣得少的人付钱,这样才能有挣更多的机会不是?有别人在的时候,他都在事后悄悄把钱给我。”
“其实他很少有真正开心的时候,没什么机会打猎,又没有孩子。他不属于这儿,可他被困住了。”
“我不清楚你们的事儿,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回来。可我觉得,不管男女,谁要是能被他看得这么重,就不会再想要什么别的东西。”
阿勇愣了一会儿,无奈地笑笑,决定不做解释。他换上一副稍微明朗的表情,半开玩笑地说:“这几天都没听你说这么多话。”
法兰点点头,“我不爱说话,工作时没办法,说太多了。城樾长官虽然平时不太开口,但私下里说话时其实挺幽默,也很有道理。他提到以前在空罐头的日子就会稍微多说一些,现在我知道了,那个朋友就是你。”
阿勇想了想,还是抛去一个疑问的眼神。法兰明白他想问的意思,摇了摇头,“我没这个心思,只是知遇之恩”犹豫了片刻,他有点激动地盯着阿勇表白,“你可能觉得,你到达的远方比这儿的一切都高级得多。我的生活里没有远方,我的远方就是长成城樾长官的样子。”
法兰把艾弗里带出来,告诉两人可以离开时,阿勇还有点愣神,被艾弗里揽着肩膀默默地走向登机口。法兰在那一道半身高的小门前站住了,阿勇通过后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向他说:“虽然你现在这么说,但可能有一天你会想走的,到时候,你有我的联系方式。”
法兰哭笑不得,挥挥手示意两人快走。他在机场等到确认两人乘坐的航次安全起飞,才驱车回到市内。他先到了兵的办公室,回报一切顺利,想了想决定隐瞒阿勇对他的临别赠言。他摸出衣袋里的卷烟还给兵,看着自己的长官佯装镇定,手指却贪恋地摩挲着卷烟头,前所未有地,法兰向这位上司做了一个大不尊敬的手势——手点着自己的脑袋,然后指向对方,意思是你这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