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发现另一个世界——《赤壁赋》鉴赏

发现另一个世界

——《赤壁赋》鉴赏

文/酒泉中学    张志强

赋者，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但东坡的《赤壁赋》却不重体物，而以写自己的感情变化为线索，给我们创造出一个美轮美奂的心灵世界。让我们从中感受到了苏子的洒脱、哀怨、悲怆、旷达。

传统的赋一般开头和结尾都有短片叙事，中间采用主客问答的形式。东坡的这篇赋也不例外。

第一段，赋的开篇便先交代了时间——壬戌之秋，七月既望；人物——苏子与客；地点——赤壁之下；事件——泛舟游。接下来，便给我们详细地描绘了在这样一个月圆之夜这样一群文人雅客泛舟游览的情景。先是写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接着是写人的活动：“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在这月白风清的夜晚，本已让人神清气爽，舒适惬意，而又有这么一群文人雅客正泛舟江上，饮酒作诗吟唱，其愉悦自不待言。故字里行间处处洋溢着苏子的感情。月之“徘徊”是因为被江上的人感动了，不忍离去，反衬出人之乐。“纵一苇之所如”的“纵”写出了当时的自由，在这样一个晚上，没有必须要做的事，没有必须要去的地方，所以任由小舟在江上飘荡，舟之所至，皆是人之所愿。“凌万顷之茫然”的“凌”更是见奇，前面已说“纵一苇之所如”，可见无人划船，而此处说船越过茫茫的江面者，不是船走得快，而是人的心里轻快。正如流放夜郎而遇赦的李白高唱“轻舟已过万重山”。所以，此时的苏子觉得“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觉得自己好像超脱了喧嚣庸俗的尘世而变成神仙。这样一个晚上，可谓四美具，二难并，苏子怎能不乐？故第一段总体感情是乐。

但我们常说，乐极生悲。想当年，王羲之在兰亭集会上，面对良辰、美景、贤主、嘉宾齐聚的场面，发出了“信可乐也”的赞叹。却也紧接着发出“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的感叹。王勃在看望父亲的路上适逢滕王阁盛会，提笔作赋，也有“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的感慨。那么，苏子面对今夜之乐，又当如何呢？

第二段承上，开篇便是“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苏子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忍不住放声歌唱，唱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在这样一个晚上，苏子的心里想的很远，想什么呢？想远在天一方的美人，美人喻指君王，从屈原便开始了。苏子想君王干什么呢？当然是希望为其所用。中国的儒生，读书的目的便是“学而优则仕”。走到君王的身边，为君王所用，替君王分忧，建功立业，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便是他们追求的最高理想。苏子当然也不例外。可如今的苏子，却因“乌台诗案”正被贬黄州，当一个小小的团练副使，报国无门，仕途黯淡，只能在月明之夜遥望君王，内心之失落可想而知。此情此景，听客“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箫声，怨慕泣诉的不再是箫声，而是苏子的心，“怨”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而遭放逐，“慕”远在天一方的君王，“泣”君王放己而不用，“诉”自己的忠君报国之心。情至深处，不能自已，以致“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其实，今夜的苏子，不正是幽壑中的潜蛟，孤舟中的嫠妇吗？

至此，情已由乐转哀。

赋者作赋时常将自己一分为二，用主客问答形式。故第三段虽用主客问答形式。虽议论由客所发，其实抒发的还是苏子自己的感情，而此情与第四段截然不同者，正可看出苏子今夜心里的矛盾。

今夜有光风霁月，有嘉宾好友，真是恍若仙境，可想到自己遭贬被逐，不为世用，自然兴尽悲来，忧愁凄怆。而今夜又是月白风清，自然想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之句，又是在“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的赤壁之下游览，自然想到在此写诗之人曹操。想当年，曹操“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是何等气势，“酾酒临江，横槊赋诗”是何等豪情。真乃“一世之雄也”。可“如今安在哉”？只剩下一江秋水无语东流，只剩下一抔黄土万古不变的悲凉。怎能不让人产生人生短暂的感叹，甚至于让人对曹操当年戎马一生，历经艰难建立的功业也要怀疑其价值。

那么，因为人生短暂，我们便什么也不需要做了吗？不，正因人生短暂，我们便要趁活着的时候积极进取，努力打拼，建功立业，用短暂的人生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自己的踪迹，在历史的画卷上留下自己的身影。正如曹操虽然死了，他的诗，却被一代代传唱；正如曹操建立的功业早已湮没，他的故事，却被一代代传说。他的生命，在这里得到了延续，并在某种意义上进入了永恒。

苏子想进取吗？想努力吗？想建功立业吗？当然想，苏子一辈子都想让自己的生命热烈地燃烧一次，可如今自己被贬黄州任团练副使，远离朝廷，官职卑微，只能“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糜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和曹操相比，自己 就像“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又如何去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呢？那么，今夜的苏子，面对长江的永恒，面对自己的渺小、短暂，只能“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只能哀怨，羡慕了。其实，苏子在今夜羡慕的，不只是长江的无穷，更是曹操建功立业的机遇，饱满热烈的一生。因为人生的短暂固然让人痛苦，但最让人痛苦的却是在短暂的人生中无所作为。而今夜的苏子正咀嚼着这样的痛苦，并在这样的痛苦中努力寻找人生的出路。他想到，既然自己没有机会建功立业，那么，放下世俗的追逐，而“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即与仙人相交，与明月同在，又如何呢？得到的回答却是“知不可乎骤得”，如此，便只有“托遗响于悲风”了。但是，清冷的秋风，呜咽的洞箫，真的能带走此时的忧伤吗？

情至此处，已哀到极致，文到此处，已山穷水尽。可苏轼毕竟是苏轼，苏轼的伟大正在于他能在绝境中找到另一个美丽的世界，在绝望中活出另一种人生的精彩，故下文由哀转向旷达。

第四段，苏子依然抓住今晚的主要景色——“水”与“月”来做文章：“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水虽然东流长逝，作为某一段江水，确乎从这里消失了，但整个长江之水，则始终长流不绝；月虽有圆缺盈虚，但周而复始，月亮还是千古不变的那个月亮。苏子由此得到一个一般性的原理：“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于我皆无尽也。”就是说，变与不变，无论宇宙还是人生，都是相对的。如果从变的角度来看，岂但人生百年，转瞬即逝，就是向来认定的天长地久，其实也是连一眨眼的的工夫都不曾保持常态；但如果从不变的角度看，则宇宙万物固然无穷无尽，其实人也一样是永恒存在的。因此，对长江之永恒，人又“何羡乎”？自然，也不必“哀吾生之须臾”了。

那么，苏子为什么会说人生也是永恒的呢？我认为，苏轼是从道家的角度来看这一问题，因为苏轼的骨子里是道家的。

《庄子·至乐》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惠子（惠施）听说庄子的妻子死了，便到庄家去吊唁。可是当他到达庄家的时候，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大为惊讶。只见庄子岔开两腿，像个簸箕似地坐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根木棍，面前放着一只瓦盆。庄子就用那根木棍一边有节奏地敲着瓦盆，一边唱着歌。

惠子很不理解，便责备庄子说：“尊夫人跟你一齐生活了这么多年，为你养育子女，操持家务。现在她不幸去世，你不难过、不伤心、不流泪倒也罢了，竟然还要敲着瓦盆唱歌！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过分吗！”

庄子听了，缓缓地站起身说：“其实，当妻子刚刚去世的时候，我何尝不难过得流泪！只是细细想来，妻子最初是没有生命的；不仅没有生命，而且也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也没有气息。在若有若无恍恍忽忽之间，那最原始的东西经过变化而产生气息，又经过变化而产生形体，又经过变化而产生生命。如今又变化为死，即没有生命，之后形体也会消散，气息也会泯灭，她将完全恢复到原先的样子。这种变化，就像春夏秋冬四季那样运行不止，无穷无尽。现在她静静地安息在天地之间，而我却还要哭哭啼啼，这不是太不通达了吗？所以止住了哭泣。”

苏子正是从庄子的这个角度看到了人生的无穷无尽，看到了人和万物一样的永恒。

既然天地永恒都不足羡慕了，是不是人生就没有痛苦了呢？其实，人常有的痛苦并不是由于人生短暂而产生的痛苦，而是由于人在追名逐利之时，欲望无法满足而产生的痛苦。人要获得真正的快乐、幸福，就要克制乃至消除自己的欲望，摆脱名缰利锁的羁绊，走向内心的宁静。而人要获得内心的宁静，就必须无求于外物，摆脱外在世界对人的约束和羁绊。所以，苏子接下来说；“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放弃追名逐利之心，摆脱名缰利锁羁绊，人便能真正回归自我，回归自我，人便能直面自己的心灵，敞开自己的心灵，成为一个不为“形役”的“闲人”，从而才能真正地亲近自然，也才能真正欣赏到自然之美，享受到自然丰厚的赐予。因为正如苏子说：“风月无常主，闲着便是主人。”所以苏子接下来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正因为苏子对“非吾之所有”的东西“虽一毫而莫取”，从而成了“闲人”，成了“闲人”便能能真正融入自然，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回归生命的本源，即海德格尔所说的“去蔽”了的“大地敞亮”的“澄明”之境。

苏子在一番矛盾和斗争后放弃了对名利的追逐，进入了“澄明”之境，从而获得了真正的快乐，真正的幸福。所以，最后一段说：“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时间对苏子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外界和苏子已经没有关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美丽而透亮的新世界——苏子与世界相融一体的新世界。

如果说，第一段的乐是四美具，二难并时的乐，此处的乐便是物我两忘后的乐，第一段的乐是人人可得之乐，此处的乐便是只有旷达如苏子者才会有的乐。

2009/3/20课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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