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 主题：辜负
我们的房子又老又破，很是低矮，旁的邻居都是翻盖了的新房，高出许多，远看，它就像是一块凹地。炕是土坯炕，屋里的地和院子里的地一样，是土地，扫起来先洒水，再扫，也会有尘土飞，在阳光浓烈的时候，看尘土飞扬，就像是看见时空的定格与永恒。门是红色铁门，上了锈，有了洞，一只脚踩在洞口一只脚来回加速，它是一个自制的秋千，我曾经乐此不疲。在我眼里，它是一个家，它不仅不破落，也一点不影响我快乐游戏的心情，它独特着呢。
我在院子里可以看见湛蓝湛蓝的天空，可以看见幻化的白云飘游，可以爬到树上吃松软的柿子，再往上爬，往上爬，能用一段树枝打掉最尖处的黑枣，那个是爸爸怕我吃腻柿子嫁接的。院子里各式各样的瓜果蔬菜，花朵。我每每放学回家就在院子里放一个小木桌，看看天空，看看作业，那时候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也有快乐的形状。
邻居那个恶婆婆总是在你玩得高兴的时候冒出来，永远是背着太阳，这样的高低差总是把她的灰黑色的影子投射到我家的院子里，三角眼，薄嘴片两角压下去，尖细的嗓音就幽灵般传来轻蔑的话语。
“丫头，来我家玩啊，我家多好！”
我扭头，不理，昂起高高的头。
“破落户。”她虽然压低声音，但是因其尖细我总是能听得清晰，知道她嘴里吐不出好话。
“哼，这是奶奶给我的老屋子，给我的家。”
“啧啧啧……”她吧嗒着嘴，手伸过墙，顺手摘下一个嫩黄瓜。
“你放开。你放开。”我急。
奶奶摸我的头发，“奶奶……”我委屈。
“杰子妈，多摘些，吃不完的。”
我气，不再理人，奶奶领着我，从里三层外三层的衣兜里摸出来皱巴巴的票子，于是我吃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冰激凌，那个味道我永远无法忘记，甜甜的冰冰的，在舌尖上一舔即化，外面的外衣是甜甜的饼干味道，我整个吃完了，奶奶笑着给我包饺子，肉馅的。
我睁大眼睛，奶奶说是隔壁的卖驴肉火烧的给她的一个火烧，她把馅取出，和着院里的菜多给我包些饺子。
“她为啥给你肉火烧？”
“嗯，因为我们是老邻居啊！”
“奶奶你又帮她看院子了，她每天出摊卖火烧，你天天给她看院子扫院子”我叉着腰，呼呼气。
因为爱，所以见不得受气。
“等我上完小学，我上大学，上完大学找份好工作，挣了钱给你花。”
“嗯！”她望着我似乎已经看到那一天，我的远大前程的那一天。
“我的爸爸和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又问。
“快了，和奶奶一起不好吗？”
“好是好，可是我想爸爸妈妈。”
“快了，等生了弟弟就回来了。”
奶奶看我仍旧不开心，说到“来，我教你包饺子。”
我提起兴趣，双手擀皮，第一次包了一个小老鼠，奶奶夸奖着我，然后耐心的教我如何把‘老鼠’的头和尾缩进去，终于我又包了一个不像老鼠的饺子，包够了就去拿柴生火煮饺子，那是我除了过年的平常日子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驴肉饺子。
弟弟生出来了，爸爸妈妈回来了！
而我已经习惯了奶奶的日子，于是奶奶每晚都会走半小时的路把我接到她那去住，从未间断。我开始发育了，但我不知道，我和妈妈说了，我说我长了硬块，圆的，一边有一边没有。妈妈可能东奔西跑的日子太累了，我还没说完她就睡了，奶奶接我，我和奶奶说，奶奶吓坏了，带我去看当地的医生，医生说要开药吃，奶奶没让他开，也没让我乱吃，她问我，疼吗？我摇头。在奶奶的认知里，她做了她力所能及所能想的事，回家烧了热水，从那一天起就用热毛巾敷，她觉得热敷应该没有坏处，这样持续了一年，每天都烧水，每晚都热敷半小时，这之间五分钟换一次热毛巾，换六次。每晚都是这一系列完毕才安然入睡！
日子总是在盼望里过的慢，总是在不知不觉里过的快。
我上了高中，住宿，一个月回家一次，这一晚我就住在家里。奶奶早上必定会从村东头穿过大半个村庄去买我爱吃的豆腐，赶在我一早去学校之前吃上那一口豆腐，一年四季一月一次一年十二次总是如此，春夏秋是鲜豆腐，冬天是冻豆腐。而我高中三年，三年三十六次，我总是行色匆匆，我埋头狼吞虎咽的吃着豆腐，奶奶只是在一旁重复着“多吃点，多吃点，多吃点……”
而行色匆匆的我高考并没考好，我独自一人沿着水沟漫无目的的超着水流的方向走，都说万流入海，不知道大海是个什么样子！而我终于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快走到了入海口，四周都是水，都是，巨大的恐惧袭击着我，而我的奶奶就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她说，别怕，一会爸爸就来了，果然爸爸来了，将我抱回了家，奶奶自那以后走上坡路就会喘，我说对不起，她说，唉，老了呢！老了。
我复读了，终于得偿所愿，考上了重点，我沉浸在自己的悲喜里，几乎忘了那个小女孩轻微的承诺。更加行色匆匆的我半年回家一次一年两次，四年八次。只不过寒暑假时间要长，吃饺子已经是常有的事，吃肉馅饺子也是常有的事了，太常有了，就也没什么了，再也回味不起那独特了。过年总会在奶奶家过，我已经学会熟练的包饺子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饺子，是最团圆最热闹的日子，寒暑假虽然时间长，但是我们已经有了自己大大的朋友圈，今天聚明天聚，等我终于回程的时候，奶奶总是站在不用上坡的路口，看我走远，能这样看着能被这样看着这样的日子又会有多久……
我终于工作了，挣钱了。我把钱给奶奶的时候，她推过来，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用钱的地方多，我推过去，我挣钱了，你用它买好吃的。她终于笑得像个孩子，左三层右三层的将它放在衣兜里，宛若当年她左三层右三层的掏钱给我买那个冰激凌。
我终于工作了，终于挣钱了，可是可是一年回一次了，一年回一次了。回去的时候，在漫天的绚烂烟花里，在隆隆的爆竹声里，奶奶寂静落寞无力的倚在大门处摆手，我走走停停，让她回去，终究还是我先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和过去的月月年年里一样。
破天荒，我五一回家了一次，买的菠萝草莓，那是奶奶第几次住院第几次出院我竟不知，我是不是该死，我诅咒自己，我留着泪喂她吃，她说，别哭，好吃。
妈妈说，别走了，再待一天再走。奶奶说，走吧，走吧，还得耽误工作，我好了，都出院了。
我走了，理由，身不由己，安慰，我过两天多请几天假再来。
再来，是妈妈打的电话，我见到奶奶的最后一面，她骨瘦如柴，已经不会说话，她眼神空洞迷茫的看了我一眼，就看着天花板了。
我打电话，我叫救护车，我发了疯的祈求上帝，别带走奶奶，我……
人生如戏，折子戏……你可听过，要听的。
听了，你的眼泪才有个因由才有个归处！
不要听，不要听，这一生啊！
你穿上凤冠霞衣
我将眉目掩去
大红的幔布扯开了一出折子戏
你演的不是自己
我却投入情绪
弦索胡琴不能免俗的是死别生离
折子戏不过是全剧的几分之一
通常不会上演开始和结局
正是多了一种残缺不全的魅力
才没有那么多含恨不如意
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
在剧中尽情释放自己的欢乐悲喜
如果人间失去多彩的面具
是不是也会有人去留恋去惋惜
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
把最璀璨的部分留在别人生命里
如果人间拭去脂粉的艳丽
还会不会有动情的演绎
你脱下凤冠霞衣
我将油彩抹去
大红的幔布闭上了这出折子戏
奶奶是我的世界里最好的存在。白布盖住了她，棺椁盖住了她，再也见不到了。
周遭的世界乱哄哄乱糟糟，三角眼薄嘴巴的杰子妈又像是个幽灵般的出现，没有了尖细的嗓音，沙哑的说，你奶奶没白对你好。我惶惑的盯着她，她眼红脖子粗得扭头掩面走了，我又惶惑的越过她们，盯住远山里那一个毫无意义的点。
没白对你好，没白对你好……
我心底最深处的痛开始蔓延开来到身体的四肢末节，而我有愧，我辜负了这好，我做得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叫了没有带来希望却带来了绝望的救护车，如果非得还得找点什么对上好的话，就是在那个阴冷至极的冬至，对着明月无用的祈祷，祈祷……祈祷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