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命薄
远古以来,三界便相互制约平衡,神造出人和万物,有灵魂和自我。人被赋予了情感,于是出现了生老病死。灵魂无处安在,便堕入了地狱。
冥界是神馈赠给人的最终归宿。
这是阎王几百年前告诉我的,然后我知道了每一个人类的结局几乎都逃不过死亡。地府像个无限大的黑洞,容纳着千万死灵。人的一生往往结束在匆匆过奈何桥喝孟婆汤转世的时候,灵魂得到重塑的时刻也算是重生。
止于黄泉,始于忘川。
然后是十八层炼狱,这里被源源而来的负罪之灵塞满,黑白无常负责的管辖。除了,第十六层。
枉死地狱,那是我负责的地方。
三界控于平衡,为求安生。凡能驾驭生命,且自在者,皆受限于冥界。宿命皆由阎王执判官笔划于生死薄。
凡违生死薄之条令,随意篡改者,不问由衷,即打入枉死地狱。无资格再为人身,受百年之苦后判为蝼蚁贱畜。千世万载,方能始终。
生死自有定数,往生循环皆为命格。肆意改动者,堕入枉死地狱,受无法轮回之苦。
那是自杀之人的归宿,枉死。
我叫魇,梦魇的魇。
(一)
今天从手术室推到太平间去的是个为情自杀救治无效的小伙子。我去接他的时候还赖在肉体上不肯放手,死的时候挺干脆,要下地狱了就怂了。
好说歹说不听使了锁魂链给丫一顿揍才嚎着不留恋世间跟着我进了地狱。交接给黑白无常的时候为难了一下想捞点好处,这俩孙子还不情不愿的,这半年上边安分的跟什么似的。好不容易上来一趟,干个活还不得给我点好处。锁魂链浪费了我半身气力,缠着阎王给了碗灵汤,甩了这俩傻小子白眼我又溜到医院去了。
我最喜欢在医院游荡,太平间里的气味能够让我很清醒。我的工作,把那些自杀而亡的人灌了药塞到十六层地狱。我就这样在人间和阴间晃荡了很多年。
手术室出来的悲喜也就一瞬间的事,我看着那些人的灵魂化作一缕青烟被黑白无常的各种分身关进了收纳瓶。然后一个个地送进不同层的炼狱。
至于为什么偏偏要单独拎出我这么一个差,把那些自杀的扔进十六层枉死地狱。说起来,好像也是好久了。自杀的人擅自改自己命数,强行划出生死薄。炼狱净瓶关不住未尽命格的魂,无法渡魂。过奈何桥,生不能为人,死不能做鬼,成为游灵游荡于地狱。为了维持秩序,给他们一个算是落脚的归宿。打入枉死,受未尽的劫数,判为蝼蚁贱畜。
这也是个工程浩大的项目,好在这些游灵没办法离开死去的地方。一个一个收纳,也不算混乱。
对了,有人,哦不对,是鬼。老是问我为什么,活着的时候明明会恍惚间见过黑白无常。等真正死了,被告知那只是分身精气而已。除了特殊情况外,黑白无常的本体当然是一直在阴间,因为阴气过盛的体质和他们本质的工作其实基本上没有出来过。
以前人惜命啊,死的少,也都遵循自然规律死的规规矩矩的。自己摸索着都能走着进鬼门关报道。但是后来啊,世界上死去的人太多了,阎王批转生折子都快批嗝屁了。这时候有些鬼就开始不安分了,逃的逃跑的跑,那还不得乱套。哥俩就不知怎么想出精气变分身的点子,到处抓跑掉的鬼。因为分身不稳定,所以总会有人无意间看见他们俩在路上在各种地方扛着链子跑。说起来,都是好多好多年以前了。
每次从枉死回来都给我弄一身脏,这些人身上戾气重,活着这样,死了也没改善。
本来我们的存在就是给三界调节平衡,但是也不免像我上面提到的分身不稳定被谁给看见,传来传去把我们传得贼可怕。所以鬼怪在人的眼里就是极其可怕的东西。这就挺麻烦,其实我还嘲笑了小黑小白太怂几百年会被人给发现,毕竟我和他们虽然同属性质,但是本质又不一样。阎王告诉过我,小黑小白虽然为鬼差,但也是由人死了变的。然而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阎王的故弄玄虚了。他老是和我说些之乎者也我听不懂的话,不过我确实也就这样潇潇洒洒了百万年,心里还是保持着一股我不是小黑小白那种寻常鬼差的优越感。没想到的是,最近被人给看见了。
一个月前我在手术室里看一群医生做手术,有个操刀的大夫让我别在这里呆着,我身上太冷,影响了他。刚开始我还以为我听错了,直到我指着自己他盯着我点头的时候我才发现有人是能看见我的。不过后来观察久了我就想通了,这医生太干净了。不是说他有洁癖,是他身上的气太干净。
我们这类不属于鬼神人中的任何一类,能感知到别人身上带的戾气和净气。至于鬼精神怪就是看精气和灵气了。当然是谁好往谁靠。人气一净,不被污浊所污染就能发现很多未知的东西。人身上这么干净的气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所以我老是忍不住会跑到他主刀的手术室参观又老是被他赶出来。
其实我也不想,在地府那么久,多少身上也是阴气大于阳。不过谁让就偏偏他能在我不现身的时候看到我,不能感知到存在就会忽略感受。
说实话医生蛮清秀的,又因为身上的气太正。我空闲的时候还挺愿意往他那儿跑的。然后就看见身后跟着的一众小鬼,叽叽喳喳吵着要医生帮他们实现生前未完成的愿望。他也不生气,还老是摸摸他们的头。迟早要告诉小白小黑,举着净瓶收了你们。
最近清闲,我倒是老是往他身边凑。今天医生比往天沉默得多,小鬼们感知到他的低气压,都散的差不多了。
只有我跟着他走了许久,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回头问我。
“你对这世间有什么依恋吗?”
他把我当成了心愿未了的亡魂,我便趁势逗他。
“生前一个帅哥都没见着,更别说有机会一起吃饭聊天。这不看见一个,就忍不住一直跟着咯。”
“去我家吗?”
“啊?”
“吃饭聊天。”他摇晃着手里的菜袋,冲我眨眨眼。
隔着空气,我突然看见了他的未来。痛苦狰狞的表情,浑身扭曲,在氤氲的水雾里化为灰烬。身上插的,是地府的镇魂符。
镇魂符的作用并不镇魂,实为灰飞烟灭。镇魂只不过是清除不掉这极大的罪恶,编织的功效。
医生的结局,是魂飞魄散。
而魂飞魄散,是何等撕心裂骨的痛楚。这痛楚,又需要多大的罪孽才能承受。这个医生,到底做了什么。
温珏见面前的小鬼盯着自己一动不动,伸手在她眼前划了两下。
“小鬼想什么呢,去不去啊。”
“去。”魇回过神,轻轻笑了一下。帮他拎过菜,叫着不好吃不给钱。
绕到了他身后,紧紧盯住他。
“你家都没人吗”跟着温珏一路揺回了家,门开以后是空荡荡的房子。虽然干净,却没有人味。
“我是个医生,忙来忙去的。收拾这房子都已经很勉强了,腾不出时间照顾别人的。”温珏有条不紊地拿出东西陆续放到冰箱和厨房,几下挽了衣袖就准备开火。
“我说照顾你的人,这家也不小吧,一个人住蛮孤单的。”魇关了门,在空气里胡乱比划。
桌上忽的出现一个小盆栽,清新秀丽,衬得餐桌都有些许可爱活泼。魇猛地想起自己看到的温珏,他的未来,这么孤独的一个人,结局为何如此凄凉。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啊。”温珏端了碗筷过来,注意到桌上的盆栽突然笑了起来,“这小家伙真可爱,这么俊俏。你弄的啊。”
“我叫魇。”
“晏?”
“至于姓,太久了我都忘了。要不,把你的姓借我用用。”魇凝视着温珏,眼里没有情绪,却把温珏看得有些发毛。
“用……就用吧……你别这么看我,怎么说,你也算个鬼,还挺吓人的。”放完菜,慌慌张张进了厨房佯装拿余下的东西。温珏站在炖锅前,半天没有动静。
“你想什么呢,小鬼。”魇突然出现在身后,学着他的口吻。
“吓我一跳!小孩子别学大人说话,我叫温珏。”温珏温柔地弹了一下魇的脑门,端着锅回到餐桌。
给魇盛了饭,温珏解了围裙坐下。也不吃饭,轻轻拨弄着盆栽。
魇夹了块肉递给温珏“你虽然是个医生,但能救回来的人都是他们命数未尽。有些人到了时间,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要死的。那些人的命,任你再拼命,没办法还是没办法。”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啊。”
“我怀疑你是圣母体质,顶着这副好皮囊。果然好看的人是有什么特质吗。”魇不停往嘴里扒拉着饭。
温珏的手术,大概是第一次无法挽救一个人。虽说是预料中的风险,但一条生命从自己手中流逝,心里是说不出的闷烦。
“圣母有什么不好,所以才敢把你领回家。换了别人,谁给你一顿饭呢。来,再附赠帅哥哥的一碗汤。”温珏盛了汤递给魇,朝她比了一个鬼脸。
“幼稚。”魇白了他一眼,端过碗喝汤。
“对了,你,怎么死的呢。”
我怎么死的呢。
有一点模糊的印象,我记得有很多人,一起死了。
“忘了。”我回答。
温珏无奈,把我手里的碗叠在他碗里,收拾了筷子又进了厨房。
“温珏,你想过自己的死亡吗。”
“我从小便是一个人,从我能看得见鬼时,认识的几乎都是一些留恋世间,不愿意往生的家伙。有的陪了我几年,有的只是几天。算是朋友,也算家人。不过最后他们都陆续走了,于是身边的朋友换了一波又一波。”
“这么说,我算是你的新朋友。”我折了盆栽里的花,向他挥舞。
“嗯,有时候希望他们多陪我待会儿。不过还是希望他们来世活的不像这般辛苦,所以都会催促着他们赶紧投胎。”温珏抢过花插回了盆栽里,歪歪斜斜十分难看。“死亡对于我来说,大概是另一种见到他们的方式。所以努力活着,可以多帮他们做一点事。”
看吧,你果然是个圣母。可你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结局呢。
我没法问,也没来得及问出口。腰间的鬼符令浮了起来,有了新的枉死者。
“那你以后叫温晏好了,忘了自己的姓该是一件痛苦的事吧。”温珏站起来,流露出心疼的表情,轻抚着我的脑袋。这个温柔的人,极大的吸引着我的好奇心。
“温珏,你别说话。闭上眼睛,心里平静一点,念着我的名字。”
虽然疑惑,可他还是照做了。轻柔地喊着温晏,四周陷入了黑暗寂静。巨大的黑洞,只留声音在我指尖萦绕,化作了一盘念珠。
“睁眼吧。你把它拴在身上,有事闭眼默念我的名字,我就会来。”
“哇,你们鬼还有这个技能呢?”温珏觉着新鲜,好奇的把玩。
“这十六颗念珠,是靠你的灵魂意念幻化的。你借了我姓,我把你灵魂和我系在了一起,有事我就能感觉得到。”
人的体质是躲不过镇魂符的,我是鬼差,应能使你化险为夷。
只是,凡能驱使利益之物,皆有利有弊。灵魂一旦波动,很容易被赶出躯体。没有灵魂的躯壳即会同死尸一般,化作尘土。
我没有告诉温珏,念珠会给他带来的危险。这个医生的特质,让我想亲眼看见镇魂符的效力。所需力量,在地府大概只有阎王可以驾驭。
你到底,犯了多大的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