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

四四的皮肤很白,像削了皮儿的大鸭梨,水嫩光泽。一头乌黑顺溜的长发掩映下,更显出了那白的光晕,竟有一丝令人讶异的苍凉。倘稍施些脂粉颜色,便可说是秀色可餐了。但四四根本不必要。只十九的芳龄,已经是最美妙的华丽外衣。更令人生妒的是,四四面庞天生笑靥。细薄的嘴唇两角微向上扬,一双灵动的眼睛里也似乎总带着笑意。或许,四四不说话,也能让人体会到春风拂面的感觉。但是,四四并不开心。

数九寒天的清早,四四真是不想起床。可是肚子一直在隐隐作痛。不是很厉害,却是无法忽略的那种痛。四四翻身看了看旁边的人,一张同自己相仿甚至更显稚气的脸,头发因睡了一夜而毫无章法的四处抻着,令他的样子看起来有几分可笑。虽然对方双目紧闭仍在沉睡,四四却还是稍显尴尬地移开了目光。她知道,这个人是不会关心她的。不过,四四压根儿不想得到他的关心。

他是谁啊?四四苦笑地想,原来人们所谓的丈夫,就是这样的。罢了,四四没心思再往下细想。眼下,小腹部的疼痛感,有了明显的加码。四四不得不双手抱住小腹,双腿蜷缩起来。往常肚子痛的时候,这样一做,会马上减缓。然而这一回却不再顶用。四四还是强忍着。她幻想着,没准过不了多久就会好起来的。

楼下的大厅里偶而传来一阵阵的脚步声。那频率与步幅,四四能听出来是她婆婆走进走出。或许,要不了多久那脚步声就会一步步靠近,然后直到二楼东面她的房门口停下。旋即就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并她的嗓门儿。她总会来叫他们起床吃早饭。婆婆从来不会在门外喊四四的名字。她只会喊她身边的那个男人——确切地说,还是个男孩的小名儿。通常回应只是那男孩的一声闷响。然后外面的女人会再催促几句,便听得脚步声又一点点地拉远,直至不再听见。这个时候,他们就不得不起床了。总是四四先起的床,直到她衣服穿戴整齐,并梳好了头发,打算开门下楼洗漱的时候,四四会朝着床上仍在闷头大睡的人喊一声,哎,我下去了,你也起来吧。然后不等他回应就径直开门离开了。而床上的人,大约会赶在大家要动筷子的时候出现在厨房。既没洗脸也没梳头,身上的衣服也是胡乱地套上,领子和裤缝总是七歪八扭的,看得四四好不自在。尤其令四四不能忍受的则是他眼角未揩的眼屎,米色的小粒儿,有时一颗,有时一边一颗。四四的胃口刹时间全无。她真是不明白,当初去家里和她相亲的那个有些羞涩的男生,虽然一身西装的打扮显得可笑而怪诞,但至少可以说不是令人讨厌的。如今,嫁作他的妻子之后,他就变成这番样子。四四恍惚觉得,可能是嫁错了——他们应该是两个人。

没等到婆婆来叫门,四四便起床了。她想着,去厕所拉掉晨便,可能就会好起来。这样的经验她是很熟悉的。特别是早上起来,肚子一痛,马上去厕所,出来就一身轻松了。不过,这次四四的把握并不大。虽然她不愿相信,但还是明显地感到,这次的痛,和那种要出便的痛有很大差别。四四捂着小腹轻声步下楼梯。已有一会儿没听到婆婆的脚步声了,她可不想被她撞见。还好,婆婆这个时候一直在厨房没出来过。四四钻进了厕所,并关上了门。她动作麻利地解开了腰带,坐上了马桶。四四使劲想要拉点什么出来,然而事于愿违,不仅没有便意,肚子却愈发显得沉重,已经不是隐隐的痛,连腰部也开始酸痛起来。四四觉得自己快要倒下去。当她试途站起来的时候,下体却涌出一股温热的液体。暗沉的黑红色,在她洁白的肌肤上,划出了几道狰狞的线条。四四顿时心下一沉,又马上坐了下去。液体没有再流了。肚子里的疼痛竟有所减缓解。

四四擦干净了那黑红的颜色,起身系好裤子。当她看向盥洗台的镜子时,着实被自己的脸色吓了一跳。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显得更加白了。几乎和身后的白色瓷砖一个量级了。四四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先洗了牙和脸。小腹内的疼痛已经是可以忍受的地步。甚至有时候还会断档。不过每当四四以为不会再痛的时候,那隐痛又会袭来,但好歹是没什么大碍。推门出来的时候,正好撞上进得大厅的婆婆。婆婆先是一愣,而后便说,正要去叫你们吃饭呢,没想到你已经起来了。说着,婆婆走到了她的跟前,一看清她的脸色,婆婆面色一改,声音也低沉了几分,你的脸色怎么那么苍白,哪儿不舒服吗?

四四躲开了眼神,嘴角挤了些干涩笑意,说道,没有,我没什么不舒服,别多想了。说着,四四便往楼上走,我去叫他起来吃饭吧。身后的婆婆哦了一声便转头钻回了厨房。四四回到房间,立即坐在梳妆台前,双手又捂住的小腹。镜中的自己越发显得憔悴了。而里面的痛感又开始有了几分增加。四四从镜中可以瞥见还在床上睡着的那个男孩。仍旧是刚才的熟睡样子。四四不禁感到几分悲凉。那个被称为她的丈夫的人,却怎么也无法向他开口说出自己的难受来。一如,不管如何开心,四四也从未想过要和他分享快乐。可是此刻,她多希望能有个人说说自己的痛。快乐不分享,还能留在心里,总有天找到想说的人还能再提出来。然而疼痛不一样,不被怜惜不被关怀和照顾,只会让伤痛再加一等。四四忍不住落下泪来。要是这个时候,妈妈在身边就好了。

四四不禁苦笑了一下,妈妈,妈妈又是真的关心她吗?

妈妈又会听她说自己的痛吗?当初如果妈妈理解了她心里的痛,就一定不会把她嫁过来。四四跟妈妈说过,她心里有别的人。可是妈妈就是不听,一直说她太年轻,很多事情并不懂得。四四便顶嘴说,我是太年轻,结婚的事情我也不懂,我可以不结婚吗?妈妈则厉声说道,结婚要趁早,等你再大几岁,别说找个好婆家,就是找个愿意要你的人都难了。何况这家人,可算是乡里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呢。是吗?四四一听到妈妈这样说就来气:那么好的人家,你嫁过去好了啊。妈妈就开始哭了。四四自知自己的话太重。她最不敢看到妈妈哭。尤其是被她给惹的哭了。爸爸走的早,家里真是穷的底儿掉。为了养活她和更小的弟弟,妈妈受的苦实在是太多了。妈妈一心想给她找个有钱的婆家,为的就是让四四将来能少受些苦。可是,妈妈想的这些,并不是四四想要的一切。何况,她多次和妈妈表明,她的心里是有人的呢。

但妈妈,就是妈妈。你选择不了,也终究无法逃避。四四是哭着出了家门的。虽然人们都乐得看新娘子哭,哭的越凶就表示越孝顺啊。可是却没人知道那天四四的眼泪究竟是因为什么。

能让四四说出心里的痛的人,就只有良。那个住在四四心里的男孩。可是这个时候,良在哪里啊?自从得知四四订婚了以后,良就不再理四四了。可是四四不甘心,她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在出嫁前见上良一面。于是在结婚前的那天晚上,她义无反顾地去找了良......

至此,四四已经出嫁两月有余了,虽然偶而回得娘家去,却再也没见到过良。每次她都想着能在路上遇到良。虽然不能和从前一样,开心地迎上去与之对话,因为四四的后面总跟着那个被称为她的丈夫的人。但是,只要能见到良,一解心中相思之苦也好啊。然而,竟一次也没有看到。

最近一次回娘家,也就是一周前。四四特意去找弟弟打听良的情况。然而得到的结果,却使她的心如坠深渊。弟弟说,良结婚了。

他娶的谁啊?是哪里的姑娘?长的什么模样啊?

四四差点就问出来了。然而,她终于一句话也没说。心里的苦痛又多了一层。是啊,我都结婚了啊,还问这些做什么呢。他总有一天要结婚的。早一天,晚一天,已没有区别了吧。

四四想着,也许,大家互相忘了彼此是最好的。

然而,此时此刻,她想到的只有良。只是,想到良,却没有一丝好处,只是让她除了腹部的痛之外,心又痛了起来。

似乎又有一股液体从体内流出来。四四募地站起来跑向楼下的厕所,差点撞上从里面出来的公公。四四顾不得什么了,冲进去就关上了门。又是一股黑红的液体,这次更甚,比上次浓烈,像是有几片血块。四四慌了起来。

这时,门外响起了婆婆的声音,询问她怎么样。一定是刚才公公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然而,这个时候的四四,太虚弱了。就算是这样的一声问候,不论是谁发出来的,她都觉得更加想哭了。四四对着门外,气若游丝地说,妈,我,我可能流产了。

全是白色。脸是白色的。身上的被褥是白色的。四周的墙面也是白色的。而窗外的世界,也开始变白了。四四睁眼看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在下雪了。

妈妈坐在床沿。旁边的椅子上是婆婆,后面站着公公和那个显然还未梳洗过的她的丈夫。见她醒来,妈妈立即关切地伸手摸了摸她苍白的脸,眼里却掉出了泪珠儿。四四最不敢看到妈妈哭了。显然,这一次,又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四四想要说话,发现喉咙干的快要裂开来。便试着抬手去摸妈妈的手,又发现右手正在打着点滴。只好抬起左手来。妈妈接过她的手,只是不住地哭着。

一旁的婆婆探过头来问四四,感觉好点了没。

四四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肚子已经没有任何痛感了。比起之前的难受来,这个时候就是让她下床去跳个绳踢几回键子,也不在话下。四四点了点头,却还是没法出声。她实在是渴的不行,唯恐一说话,那话就会变成干裂的泥土噎死自己。好容易她才挤出半个音节。好在妈妈已经听懂了那个字的意思。

喝了几大口温水,四四感觉自己其实已经完全没事儿。不过,眼下的情况看来,她知道自己还是呆在病床上为妙。

大家的脸色已经表明,自己的推测被证实了。四四也不知道为何就突然流产了。

她看看妈妈,又看看婆婆。在妈妈的脸上全是关心和自责。而婆婆的脸上则是一股莫名的愁云惨淡。而后面的那个人,四四的丈夫的脸,竟是怎样的表情呢?是的,仍旧是那副可笑又令四四倒胃口的德行。便是这样的情形下,他对四四,也是一样的漠不关心啊。

哼,反正也不是他的孩子,他还真是没必要关心呢。四四心下冷笑道。

只是,四四又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凉。想到那可怜的孩子,竟如此突然地失去了。那是她心底里唯一的希望之火,终于也油尽灯灭了。四四想,也许是老天的意思吧,既然她和良注定无法在一起,就连同与他的一切牵绊都被无情地斩断了,也了断了。

从那一刻开始,四四觉得自己的人生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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