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个幻觉,把我的童年凝固在了记忆的碎片里。
泗瓜泗成了碎片里的高光。
这是一种饮品的名字,你愿意叫它广柑水加冰也行。
据说这名字最早出现在三十年代的重庆地区。当时重庆刚历经大轰炸,经济萧条。一对兄弟盘下了当时一家经营惨淡的咖啡厅。他们曾在“美军招待所”当过招待领班,会说几句英文,便将之前接触到的一些国外甜品引进来,以英文的发音直译名字吸引消费者。其中squash(果汁汽水)就被翻译成了“泗瓜泗”。
如果把享用美食的幸福指数也分等级的话,它一定处于金字塔的顶端。足以吊打如今各种千奇百怪的奶茶味道。
我第一次品尝到它,约莫五六岁的时候。
那时,母亲是国营沙湾招待所的一名职工,好几年里,她的岗位就是招待所的总台服务员。兴许是我撵路的缘故,那些年,我常常被母亲捎带着去她的单位,次数频繁得我对这家招待所的各个角落都耳熟能详。
大楼里每一个空着的房间都是捉迷藏的好地方,房间里客人留下的烟盒子成为我的最爱,我把它们拆开夹进一页页的书里,不同品种的烟标用去了我整整一本一千零一夜。我时常躲在有大半人高的总台柜子下面,用铅笔模仿这些烟标上的翡翠、塔和芙蓉花画画,这成为打发时间最快的一桩乐事。
招待所后面的小洋楼是不能随便进出的,母亲说那是离休干部休养的地方。当然我并不懂得离休干部的称谓是什么意思,只朦胧地知道是很厉害的一群人。但我还是趁着门卫打盹儿的时候溜进去过。里面每个房间很规整,写字台上铺设有镂空花的白色台布,被玻璃板压着,上面摆放着竹编外壳的温水瓶和白瓷杯。
招待所的洗衣房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母亲会利用中午休息的一个小时提着大包小包的脏衣服来这里来清洗。这里的暖气管可以快速烘干衣服。我的工作就是帮忙晾晒和看小人书。
招待所的傍晚是最热闹的时候,客人大多会这个时候来登记住宿。总台边围满了人,各地方言都有。听得多了,难免模仿几句,逗得客人高兴,往往会从包里拿出当地的糖果给我品尝。当然最快乐的事,还是忙碌了一天的父亲来招待所接我们回家。我被父亲举在肩膀上,一颠一颠的,总在半路就睡着了。
一天,母亲告诉我,上面有领导来检查工作,不能呆在总台。因为单位规定员工不能上班看孩子。
过分活泼的性子让我在一处呆不了多久。招待所不过三层,我楼上楼下跑了几遍,墙角四处的蛐蛐捉了十来只,房间里的烟标也被我搜罗尽了,可太阳还挂在天上。挂念着总台后面的烟标和图画本子,我蹑手蹑脚溜了过去。
一位穿灰色干部服提挎包的中年男人瞥见我,劈头盖脸就对母亲一顿批评。我惴惴不安地挨近母亲小声问,这伯伯是谁啊?母亲耷拉着脸,说,这是我们单位主任。我又问,主任是什么?母亲低声解释,就是最大的领导。我遗憾地感叹,妈,您太傻啦,干嘛不当领导,而当服务员呢?
这话引来这位领导的爆笑和母亲的窘迫。“这小孩儿,以为领导是随便能当的呢。带孩子去餐厅吧,今天有迎宾冷餐会。这事下不为例。”
他一句话,让我于招待所的童年记忆戛然而止。也因为这句话,我在冷餐会上遇到了泗瓜泗。
泗瓜泗被装在一只圆角玻璃杯内,晶莹澄净的冰块躺在橙黄色的液体上,杯边斜插着一小片薄得剔透的圆形广柑片,杯子里插着一支空心的麦杆,脆脆的,饱吸阳光那种淡金色。喝下去,甘甜四溢,唇齿留香。从此,泗瓜泗成了我心中的白月光。
第二次品尝到它,是我十七岁的时候。
彼时,招待所已从集体企业改制为了股份制饭店。领导的称呼从主任变成了董事长。母亲也不再是总台服务员,而成了食堂管事。临近高考的那个暑期,放了一周的假。在征得父亲同意后,我到饭店陪伴住在单身宿舍的母亲。
还是十年前那几栋房子。三层的住宿楼贴上了外墙砖,内部装修一新,房间换了家具。单层的离休楼改为了饭店办公区,闲杂人等依然不能入内。总台扩了几倍,新的称谓是大堂。大堂高达几米的屋顶悬挂着流光溢彩的水晶灯。
十年前的叔叔伯伯阿姨都还在,只不过老了一茬。以至于我称呼他们的时候,总会拿当年和如今花白的头发,松弛的皮肤,横向增长的身段比较...免不了感叹时光蹉跎。
我像来视察的领导一样到曾经玩耍过的地盘上溜达。洗衣房的位置如今已是中央空调机房,当然,母亲也无需背着大包小包的衣服去清洗了。楼层的尽头开辟了专门的吸烟区,中华牌子一统天下,房间里想必也没有其他烟标了。
这次,我在西餐厅的新领导见面冷餐会上,再次遇见了泗瓜泗。
依旧是一样的配方,一样的味道。我满足地吸了一口,入喉清凉。我端起两杯晶莹剔透的泗瓜泗就往餐位上走,不想回头却和一个穿蓝色西服,挺个大肚子的中年男人撞上了。旁边传来几近夸张的惊呼声让我意识到闯了大祸。
大肚子旁边跟着的一个矮个子女人忙拿起餐巾替他擦被泗瓜泗浸湿的西服袖子。
座位上的母亲见状立马跑过来忙不迭地道歉:“这冒失鬼!董事长,您这西服…”
女人朝母亲一瞪眼,说,谁让你带孩子到单位的,今天见面会你不知道?不懂规矩。母亲低下头,惴惴不安地说,孩子随了父亲,没在我身边,只今天才来。
董事长冷着脸,摆摆手,说,小事。不过呢,这单位的管理得加强。现在不比以前,是市场经济了。
我低头向大肚子董事长道了歉,然后说,这里,以后我还会再来的。我要把这里的制度化管理和人性化管理结合起来。董事长哂笑着说,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但不是每个梦想都能够实现。
我拉起满脸窘态的母亲,端起仅剩下的一杯泗瓜泗,出了餐厅。
二十年后,我再次来到这里,是以本市国投集团总经理的身份。这个饭店已经被国投注入资金,改名为了**大酒店。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到任的第一站就是到旗下企业之一的五星级沙湾国际大酒店查看运营情况。
原有的住宿楼已被一栋三十层高的摩天楼取代,小洋楼的位置改建成了游泳池和运动场。看着金碧辉煌的酒店,往昔的过往涌上心头。我站在能容纳两百人的会议厅里,问部下要了一杯泗瓜泗,但工作人员递给我一杯橙子水加冰。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无论是做这种冷餐的大师傅们,还是那位穿灰色干部服的主任,仰或是穿西服的董事长,都早已退出历史舞台。
那杯惊艳了时光的泗瓜泗就此成为绝响。
原来,儿时的天籁,只属于童年的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