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上,对面坐了个四五岁的白人小孩,他咬着嘴唇,盯着我们。他灰蓝色的眼球,充满敌意,肆无忌惮地从我的脸扫视到陶老师的脸。他不喜欢我们。但巴黎地铁面对面、膝碰膝的座位,让我避不开他的灼灼目光。
「Ils sont Chinois ?」小孩问旁边的爸爸。
「Oui.」爸爸瞟我们一眼。
小孩点头,眼神回过来,满是莫名的敌视。
我和陶老师说:「看,我们又被歧视了。」
初到巴黎,我受到的头一个文化冲击,是这里的人。我从书本上、电影里看到的,是高卢白人的巴黎;但我亲眼看到的,却是充斥着黑、黄、棕、白各种肤色的多种族巴黎。早就听说这里的小阿(阿拉伯裔)、小黑(非裔)特别多,没想到的是亚洲肤色也不少。走在街上,我在重新认识巴黎。
巴黎种族多元,自然会有种族歧视。
飞机上,前排的法国女白人就给我上了一课。飞机干燥多尘,我鼻痒,打了几个喷嚏,那法国女人就开始用法语大声抱怨:「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如是几次。陶老师准备用法语还击,被我劝住了:「让她作,别跟这种人计较。」陶老师说:
「如果我们是法国人,她就不敢大声抱怨了。」
我在100%的汉族聚居区长大,基本没跟其他种族打过交道。「种族歧视」对我是个新鲜词,在电视和书本上见过,亲身体验没有过。很快,我就发现陶老师是正确的。
也是在地铁,一群人一拥而上,我不慎蹭到一位白人老头的腿。我下意识地道歉:「Sorry.」白人老头听到英文,又看我长相,立刻破口大骂,我怎么哈腰、道歉都没用。好在陶老师及时出马,用法语代我道歉,老头才住了嘴,溜到一旁。我被骂得一头雾水。
陶老师:「他看你说英文,就知道你听不懂法语,于是就骂个不停。」
我愕然:「我说法语,他就不嚣张了?」
陶老师:「对,就欺负你听不懂。」
在铁塔等景点附近,有些游走的小贩向游客兜售纪念品。通常是小阿和小黑,小黑居多。小贩看到中国人,怪腔怪调地用中文打招呼:「你好!」如果你无视他,他立刻凶狠地还以颜色:「你不好!」
蹲墙角的小混混,老远就冲着我喊:「你不好!」我一脸黑人问号。
我问陶老师,该不该发扬义和团精神,跟八国联军拼了?陶老师打量我单薄的身体,摇头。
在巴黎没几天,我也变得满口种族歧视。我们说的是没人听得懂的中文,进行种族歧视,很方便。「黑鬼、小阿、东欧骗子、穷白人、黑大胖、鬼佬、罗姆小偷、阿三、美国绿茶婊……」随便看到一个人,我的歧视词汇脱口而出,它们好像埋伏多时,随时可以变成子弹突突扫射。
在巴黎这个种族熔炉,肤色是最好的标签。就像在上海,我们说高贵上海人、安徽佬、东南亚二鬼子一样,未必是真歧视,只是图个方便。
起初我还尝试控制用词,但被歧视几次后,我就把政治正确抛出九霄云外。除了别当小阿的面直接说出「阿拉伯」三个字,其他歧视用语,法国人一概听不懂。我像一具行走的种族歧视大炮,沿着巴黎街头,一路轰将过去。不得不说,这感觉太好了。
被我们调侃最多的,还是胖子,尤其是膀大腰粗的美国红脖子。他们走路大大咧咧,拿着手机左拍右拍,还特别喜欢和油画自拍。他们说话大声,点菜大份,脸大脖子粗,被我们冠以绰号:「美国大胖」。每个景点都是一个联合国,最醒目的永远是美国大胖。
法国人歧视我,我歧视所有人。我和世界,微妙地扯平了。
离开巴黎的前一天,还是坐地铁,我突然发觉左臂被挠着。我转头,看到了这辈子最好看的婴儿。她大概五个月大,窝在妈妈怀里,扎两支冲天辫。我猜她是女娃。她的瞳孔极大,几乎占据了圆脸的三分之一。她双眼汪汪地望着我,小葱粗细的手指挠着我的左臂。
她长得真美,皮肤是均匀的浅巧克力色。
陶老师手指比划:「眼睛那么大!好好看!」
我:「黑得特别均匀,还发亮光!」
下地铁,我停在原地,目送史上最美的婴儿随地铁离开。我摇着头感慨造物的神奇,心里涌起阵阵对人类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