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睡着了,均匀地呼吸着,医院标志性的蓝白相间的条纹随着她的呼吸一上一下着。
熟悉却又陌生了,远嫁外地的我一年只回家两三次,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就连这匆匆也被走亲访友占了大半,次次如是,年年如此。还没仔细看看她,甚至是还没有想到要去仔细地看看她,她竟然老了。坐在床边,仔细瞅着她,记忆怎么空白了?仔细搜索着。
哦,那时爸爸还在,在自家的小院中,妈妈拿着长长的晾衣竿去打爸爸,爸爸机智地拿起凳子一挡,妈妈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扫堂腿,“哐!”,扫在了凳子上。妈妈捂着腿嗔怒着,爸爸赶忙放下凳子蹲下帮她检查,妈妈逮着机会近距离狂攻……我则见惯不怪,一旁悠闲地看着好戏。那时的她,痛并快乐着。
妈妈不敢骑自行车,爸爸送她一辆电动三轮车,两人美美地骑着三轮去赶集,去买菜,去下地,载着他们的玉米、红薯、萝卜、青菜……看见熟人远远地、美美地打着招呼“可吃来?”“到哪去?”……那时的她,笑且快乐着。
噩耗传来。
爸爸左肺恶性肿瘤——她绝望了
化验结果是前期——又有了希望
切除肿瘤手术成功——生活又充满了盼望
复查脑部出现肿瘤——盼望丢了
伽马刀治疗肿瘤不再长大——希望又来了
右肺又有了黑影——希望走了
爸爸身体一天天的衰弱——内心绝望了
三轮车载着他俩,家,医院,医院,家。二环路上道行树的叶子长了,落了,长了,落了,也许这树能够体会她起伏如波的心情。他们仍然打着、骂着,像没事一样。我知道此时的她,笑但痛着。
爸爸走了,原本爱说爱笑的她安静了,不再喜欢热闹的地方。以前一打电话不是半小时就是一小时,不找借口都挂不了她的电话。而后很长一段时间,电话接通后两三分钟就以“可有别的事?没事,我挂了。”作为了结束语。经常捧着《圣经》,坐在院子里安静地看书,也许,此时只有主才能安慰她的心灵。
妈妈翻了个身,白发夹杂着黑发,深深的横纹刻在额头,年轻时那双令人羡慕的蓝色的大眼睛已赘上了深深的鱼尾,就像简笔画里的两只小鱼藏在眉毛底下,几块褐色的老年斑点也试探地爬上了原本细腻无斑无点的脸颊。
妈妈去年胳膊骨折,今年要把钢丝拿出来,小手术,电话里一遍一遍地交代:“没事,有你哥有你嫂,小手术,几天就好,你不要回来,要上班要带大牛,来回跑,折腾什么?!”好久没回家了,知道她想我了,我也想她了。平常总是上班、孩子各种借口回不了家。对,手术是很好的借口,做手术,总得回家看看吧。不!不需要借口,我想她了,而且我知道她也想我了,这就够了。
进了医院,老远就瞧见她在骨科楼下站着,绷带端着一只胳膊,见了我,用力地摇摆另一只胳膊。见了面就说:“叫你别回来,你怎么又回来了?!这又不是多大的事。”
“想你了呗,你也想我了吧?”
“我真想你。”真,是第三声且拖着长长的音。
二姨早就告密说,她看到邻床的病友好几个女儿伺候着,自己偷偷地掉眼泪呢。
“想我你就说嘛,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我。”撒娇地挽着她的那只好胳膊往病房走。见着病友就介绍说:“这是俺家丫头。”好半天,嘴角上扬着,即使看着我不说话,嘴角也是弯着的。